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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從柏老家出來,我躺在牀上胡亂假設:如果作爲一個人,他一生真的可以沒有父親也就好了。比如說,那時候他可以隨便讓一株大樹或是一架大山做他的父親——那該多好啊!我學的是地質專業,我多想讓泥土和山脈做我的父親,如果這樣不是更恰當更貼切嗎?可是我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爲實際上我有父親,人人都有父親啊,父親作爲一種最必要的人生現象,並非是可以隨便杜撰的啊。其實格外倒黴的是,在很久以前我就有父親,並且不止一個。那竟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父親。他們對於我都是真實的,雖然一個見過,一個連面也沒瞧到。我所說的“杜撰”,是指我總要煞費苦心、煞有介事地描繪一番那個從未見面的父親——因爲他屬於大山,乾乾淨淨,貧困而又清白。時至如今,我該感激他的存在,還是詛咒他的存在呢?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甚至分不清這兩個父親當中,究竟哪一個更爲可親可敬、哪一個又該是我毅然棄絕的?因爲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個父親帶給我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恐懼,而另一個父親帶給我的卻是虛無和荒謬……
那些夜晚裏,我的思緒常常要纏繞在兩個父親身邊,就像枯樹纏藤一樣。他們如果有知,一定會被我折磨得夜夜難眠吧。我那個死去的生身父親倒好說,我那個虛構的父親該有多冤。我現在開始同情那個人了:我對您老一無所知,可是我不忍再折磨您老了。您真的一點兒過錯都沒有。您是一個無辜的好人。
春天,校園裏的丁香花開了。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聞過這麼濃烈的、醉人的香氣。在這樣的季節,讓我把一切忘卻了該有多好!我在丁香花間漫步,只渴望看到一個身影。她的微黑的面龐啊——我只想說她的臉有點兒紅,據她說自己很像母親年輕的時候。她的母親我沒有見過,但我想那肯定是一個最好的母親。柏慧曾告訴我,母親在前些年死去了,那時候正是混亂年代的末期。關於母親的死,講起來很像一個被人重複了多次的、有些雷同的故事。那個年代真是黑暗而晦氣,殘酷且毫無想象力,連害人都是千篇一律!不過其中的一些細節她有點兒講不清楚。算了,引得她爲此泣哭太不值得。反正母親死的時候柏老在外地,他們倆沒有見上一面。我想象的那個美麗而溫柔的母親,當時是多麼渴望見見自己的女兒和男人啊!她的身邊最後沒有一個親人——柏慧當時住在姨母家裏,什麼也不知道!她母親的身世和遭遇讓我想起了外祖母,還有我永遠不願提起的——父親。我的兩個父親當中,那個從未謀面的一個極可能活着,而親生父親卻過早地死去了。他死的時候,他惟一的兒子也不在身邊。他死得非常奇特……
有一次從柏老家出來,柏慧把印製精美的兩卷書交給了我,這就是柏老的著作了。我聽說這是兩部大書、了不起的書。我不知該怎樣接過這份禮物纔好,它太重了。我想象不出有什麼人比柏老更值得尊敬、同時又是如此平易近人。打開這兩卷著作,總像看到一個慈祥的人在叼着菸斗。這一切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那種精裝布紋封面讓我撫摸再三,讓我顧不得過多地去看它的內容。好好領略那些密擠擠的文字總會有些時間,這種時間多得不可思議。在未來,在一種親情暖意的籠罩下一遍遍翻動它的日子肯定很多。而現在主要是把玩,是把它與這個男人的另一個親生孩子聯繫起來。那個迷人的女孩子叫柏慧,嫵媚而端莊。不過這兩卷莊重的著作卻常常讓我與作者拉開一段遙遠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地要把它和他分離開來。好像那該是一個更爲獨特的、陌生的學者,那個人正從書的背後、從文字的柵欄間走出來,微笑着。我不敢相信一個活生生的導師,他就站立在我的面前,而且這個人就是柏慧的生身父親……
柏慧的左肩上背了一個黃色挎包,它都洗得發白了。這讓我想起了一段剛剛逝去不久的歲月。我當年那麼喜歡這種帆布挎包,這會兒,它和她的整個裝束、整個人在一起,顯得那麼和諧。這張微黑的面龐上永遠有着一股特殊的神氣。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那雙眼窩多少有點兒深陷。她看人時的目光簡直就像火焰一樣,滾燙燙的。她經歷簡單,有一顆最單純的心靈。只有她緊緊抿起的嘴角,才流露出一絲小小的隱祕。那是關於我們的一切,一切不需言語的東西。我想用無邊的乾草把她簇擁起來,我想爲她用潔淨無比的故鄉的乾草做一身蓑衣。
<h5>2</h5>
在丁香樹下,她一隻胳膊撐在樹幹上,一隻手扶着自己的臉頰。我注視她許久了,突然心中一燙。我想和她一起去那個廢棄的飼料場,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她笑了。她看看天色,這只是半下午時分。而那裏的黃昏或者更晚的時候才屬於我們。天越黑越好,天上閃着星星掛着一輪圓月,四處的小蟲鳴叫起,露水不聲不響地抹在我們身上臉上。她那生了一層細小的桃絨一樣的臉龐此刻滾燙燙的,那大概是渴望親吻了。我們的渴望總是一樣的,但兩個人的表達是那樣的不同。她拒絕我的時候總是分外起勁,而我在這種拒絕中常常變得不可理喻。她那時候往往在我耳邊說點兒什麼讓我平靜下來,比如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