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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獨自待在林子裏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外祖母的故事啊,狠毒的大戶人家啊,我竟然一下知道了這麼多的奧祕。當一個人望着樹隙中的天空出神、聽着陣風穿過林梢時,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個生靈的悲傷,它的命運。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裏,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因爲我發現他至少像我一樣孤單。這個人一天到晚在荒野上轉悠,總是一個人。
他的家就在河邊上,那其實只是一個空空的小土屋。他拖着一條拐腿走路,河邊的人都叫他“柺子四哥”。不知怎麼,我看到他一拐一拐走路的樣子也要想起外祖母的故事,想起那個受傷的小獸——它是個多好的動物,忠誠,勤勞,所以它在轉生的時候肯定變成了人。
我一輩子都會爲阿雅感到難過,爲我們這些無情無義的人感到羞恥。再也沒有比我們這些人更可恥的了。我們無論講得怎樣動聽,說到底還是一些沒有廉恥的人。我與柺子四哥在一起消磨時間,我們在原野上躥着,有時在叢林裏一待就是一天。我們找來一些花生和地瓜燒了喫,說一些有趣的故事。我把阿雅說給他聽,他怔怔地看我,眼裏是閃動的淚光。原來柺子四哥從小就在東北,他是在一個兵工廠負傷後才歸來的——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他這會兒正想念着一個姑娘呢。他就是因爲這想念而不安,而悲傷,所以纔要四處走動。有一會兒他低着頭,許久才說:“阿雅就像她一樣。”他吐出這一句就再也不說話了。又是一些日子過去,他說自己要到遠處遊蕩去了——說不定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來……
他真的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因爲阿雅的故事聯想起許多往事,所以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琢磨他是動身尋找那個姑娘去了。
他一走,我的最孤單的日子也就來了。
林子裏又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想要一個新的夥伴,這夥伴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隻動物。我在安靜的時候偷偷觀察過小動物們的世界,想看看它們的生活。它們當中肯定也有孤獨者、落落寡歡者。說不定我還能看到一隻真正的阿雅呢。只有此刻我才能真正原諒柺子四哥的走,也深深理解了他爲什麼要那麼急切地去尋自己的阿雅。我在心裏祝願他一切順利。
太陽昇起來,沙子曬得溫熱了。這沙子多麼潔淨,它像黃色的金粒又像白色的金粒。我攥起一把聞着,我甚至嗅到了一種特別的清香。樹影花花點點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臉也給曬得熱乎乎的。突然我聽到了撲棱棱的聲音,就屏住了呼吸。我在頭頂的樹杈上發現了一隻很大的鳥:它長得多麼好看,翅膀是藍色的,脊背呈現棕色,翅膀的邊緣不僅是藍,而且是黑,是紅,總之它在陽光下閃出了各種各樣的色彩。我第一次離這麼近看一隻大鳥,發現它的眼睛真像我所見到的一個姑娘的眼睛——是啊,很多動物都長了一雙女性的眼睛。這個大鳥待在那兒,好像不會呼吸一樣,那麼恬靜安然。它在那兒待了一會兒,可能後來聞到了我身上的氣味吧,先是一怔,爾後拍動雙翅飛走了。多麼惋惜啊,我剛剛看過了它的翅膀、額頭,還沒有好好看它那一對腳掌呢,它就飛走了。
還有一天我在樹下躺着,一轉臉看到了一個跳跳躍躍的小獸。那麼一會兒我驚喜得差點兒喊出來——它是阿雅嗎?我仔細瞧着,不,不是,它只是一隻松鼠……後來的日子裏我還看到了鼴鼠,各種小鳥;我看到兩隻高傲的天鵝,看到了胖胖的大雁——它們落在地上——要知道它們通常都是在高空排成“一”字或者“人”字。從近處看它們的脖子多麼長啊,奇怪的頭顱和脊背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了駱駝。
我每一次從林子裏走出都是空手而歸。我不是說自己要收穫什麼、逮住什麼;不是,我只是想在這無邊的林子裏遇到一點兒什麼——就像那一次柺子四哥的不期而至一樣。我需要朋友,需要摯友,需要彼此的傾心交往。反正那時我急於獲得一段真正的友情,我覺得人世間最可怕的就是孤孤單單了。我認爲經受過這種孤單的人永遠也不會背叛友誼——所有的友誼,當然也包括小獸們的友誼。就憑着這樣的一顆心靈,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成功的,我必定會在林子裏交上一個朋友。也許有那麼一天,當我把一個新交的朋友或一個小動物突然領回家裏的時候,無論是媽媽還是外祖母都會像我一樣高興。當然了,如果是它一隻阿雅就更好了;但我們決不會讓它爲我們家去找什麼金粒,不讓它做那麼辛勞的事情,而只讓它做我最好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