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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戰爭年代給弄壞了的。”岳父說。
這是一對參加了戰爭的人,每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站在他們面前有點兒愧疚或自卑。對於每一個人而言,戰爭都是一場神祕而奇特的經歷,我自己就常常對具有這種經歷的人抱有一些複雜的情感。這是迷惘和好奇,有時甚至是一種嚮往。誰知道他們殺沒殺人呢,看樣子不會。但戰爭是無法詮釋的,戰場上發生什麼都是無法預料的……梅子的母親很會管理家庭,院裏栽滿了花。這個院子很大,大得都讓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座城市像一座蜂巢,到處分割成很小很小的格子,各色人等就在這些密集的孔洞裏鑽進鑽出。而岳父他們這一類人卻有辦法在這中間活得挺好,鬧中取靜,可以開拓出綠蓬蓬的一個大空間,真是個奇蹟。瞧岳母在院子裏用鵝卵石精心地鋪了幾條甬道,這樣下雨天也可以在花圃裏來來去去。四周的泥土都被翻鬆了,有的地方還種了一點兒蔬菜,但大多還是她喜歡的各種花草。秋天,橡樹落下了圓圓的橡子,她把橡子一顆顆收拾起來,裝在一個紙盒裏。那些橡子像板栗一樣,但比板栗更光滑也更飽滿。有人到這個小院裏來玩,岳母就把這些橡子拿出來送給他們;他們如獲至寶地捧在手裏,顛來倒去地看,然後回家塞給自己的孩子。
這座房子一共有六大間,有高敞的閣樓;最東邊連接的幾間廂房直接通向了閣樓。那廂房是原來梅子居住的,現在空着並保持了原來的模樣。這樣我們回來的時候就可以住在那幾間廂屋裏。我覺得惟有這兒才能讓我感到一點點親切。這幾間屋子透露出很多梅子做姑娘時的祕密。比如我可以看出,她很早就是一個喜歡收藏一些小玩意兒的人——在屋子裏不容易注意到的一些角落裏,直到如今還塞滿了一些小貝殼、一些挺好的圖片、各種各樣的書籍。被遺留在這裏的還有一些多年以前的畫報。有幾份外國畫報讓我很感興趣,上面的圖片印得也好。我常常翻着這些畫報看上很久。當我提出把它帶回我們家的時候,梅子卻不同意。她想在這裏保留一些青春的印跡嗎?這裏甚至還有她過去的很多照片,我從前大多沒有見過的照片。從照片上看她當然幼稚可愛,只不過嘴角上透着一股少見的拗氣。今天她成熟了,但這股拗氣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飾了。大約有兩三張照片上,她留了男孩似的頭髮,遠遠看去就像一個英俊少年。有一次我正看着,岳母走過來伸手指點着說:“那一年上她臉上生了一種東西,怎麼治也治不好。後來機關上的一個人從保姆那兒討來一個偏方,說把一種東西燒成灰,用香油調了搽在臉上……你那時見她就好了,你想想她那個模樣吧。”“塗了多久?”“塗了一個月,一個月她都是一個小黑鬼兒。”梅子進來說:“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h5>2</h5>
不論怎樣,我在這兒總有一種做客的感覺。這畢竟是梅子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哪裏?是這座城市裏的那個小窩嗎?那個小窩也是岳父給找的。如果沒有梅子一家,我在這座城市連立足之地都沒有,那樣我就只好長久地住在簡陋的集體宿舍了——那是一段難以回首的歲月……那個集體宿舍又潮溼又窄巴,竟然住滿了五個人。雖然當時大家都想盡量處好,可最後還是弄到爭吵起來。因爲其中有一個人會偷東西,不過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每過一段時間我們這五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丟點兒什麼。
我對岳母說起這事兒時,她說:“那還不好辦嗎——你們要學會偵查。”
“偵查了——到最後覺得誰也不像。有一次我新買來的一件汗衫也給丟了。”
“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找不出誰是小偷,大家就互相怨恨。有一段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