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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不但沒有使我淡忘了山中歲月,反而濾出了越來越多的時間的沙粒,它們沉甸甸地留在了心裏。在一個火熱的夏天,我終於帶着一把地質錘重新回到了那個山區。我想再一次尋找那座石頭小屋。
什麼痕跡也找不到了。當年的小屋到底在哪兒?我憑着記憶找到了當年脫身的那個山坡,可是這兒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即便一磚一瓦也未能揀到。我多想找到逃奔之夜所遇到的第一條河流,那條在黎明時分讓我飽飲一頓的清流!結果同樣徒勞。山裏大大小小的河流很多,誰也分不清它到底是哪一條。時間之河把一切都沖刷得面目全非了,一切都變得如真似幻。我根據地形地貌確認河流和石屋的位置,差不多沿着奔向山區的路線重新走了一遍。今天看來,最初入山時那個嚇人的山地,除了砧山之外,大多隻能算是一些丘陵而已,其中最高的海拔也不過五百多米。這些低山主要由花崗岩、花崗閃長巖構成;有的地方雖然地勢險峻,但海拔高度也不到六七百米。它們經過了長期剝蝕,已經形成了地勢和緩的山丘——沿着這條路線繼續向北,只需半天時間,就會走向那片海灘平原。
而今我可以用另一種語言來描述這塊心燙的土地了:一片瀉湖平原,瀕臨大海,所謂的古淺海灣。由於海灣逐漸脫離了海洋環境,成爲瀉湖,並被沉積物逐漸淤塞,形成了一種沼澤環境,然後又成爲那樣一片平原。它的底部組成物是衝洪積相黏土亞黏土,中部爲海土黏土,而上部是含蛤蜊海沙的瀉湖沉積……
我印象中的海灘平原至今沒有大的改變:近海由一片片叢林圍割成一方方小盆地似的沙壤,那上面又有一處處沙丘,它們連綿不斷,成爲東西向或東北西南向排列的沙丘鏈。沙丘的北坡總是比較平緩,而南坡陡峭。平原的東部盡頭開始出現火山地貌,玄武岩臺地給這兒鑲了一道邊,它們是火山爆發時的熔岩流,冷卻後形成了平緩的檯面,平均高度不到十米——這些低低的山脈丘陵連綿不絕,以至於與南部大山悄悄銜接起來……這裏曾經印滿了我的足跡。當年沒有人和我在一起,沒有柏慧,沒有任何人。是的,當年沒有與我一起用腳板丈量過這片山地的人,也就無法分享和領悟我的隱祕……我不知該怎樣撫摸這片土地,也無法將其植入愛人的心扉——她如果具有一顆特異的靈魂,那麼就會從中找到滾燙灼人的東西,分離出我一路灑下的汗滴和鮮血……
我一再尋找那條黎明的河流,結果總是失敗。從這片丘陵區向北有無數條支流,它們多得難以計數。我知道蘆青河就是這片大山孕育而成的。這些小小的河流,很久以前卻是那片平原的塑造者。我踏在河畔上,腳步匆促不曾停息。我在心裏呼喚着:記憶的河流啊,用力地衝刷我、洗滌我吧,讓我再一次沿着你的源頭向前、向前,直到走完整個夏天……
在酷夏將盡的日子裏,我登上了高高的砧山。從這兒,我可以更好地遙望當年謀生的這片山地。
一眼望不到邊的丘陵霧氣蒼蒼,往北直接連起了那片平原。我望到了蜿蜒閃亮的童年的河流,它一直向着北方。這河水奔騰不息,這會兒彷彿讓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呼吸……從它的起步處望去,可以見到一片片閃亮的水窪,一塊塊被分割的沼澤——它進入遼闊的原野之前,已經有兩支水流注入,一條叫做灣河,另一條叫做汶河。進入原野之後,蘆青河開始變得浩浩蕩蕩,一瀉千里。在汶河流經的那座山丘慢坡上,分佈着疏疏落落的一些房屋——我久久地注視那裏,因爲在記憶和想象中,那該是義父當年生活過的地方……
我那時住在看山人丟棄的破屋裏,常常對着夜空發問: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偏偏要把我變成一個孤兒呢?我有父親母親,不久前還有一個外祖母……這種奇怪的道路究竟從哪裏開始和分岔,又爲了什麼?我這一場逃竄真的是一種必然嗎?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嗎?
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我至今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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