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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所有的城裏朋友中,除了出走的那個莊周,呂擎大概是最富有的一個了。他的家也在橡樹路上,有一個真正的“好窩”。在我們這兒,像他們家那樣的好房子是絕對少見的,也只有橡樹路上纔有。那是一個典型的四合院,隨着這個城市的舊城改造活動日益瘋狂,它的存在就顯得愈加珍貴。當我們一路穿過鬧市,從那些千篇一律的、醜陋的六層公寓樓跟前走過,一座小四合院突然出現在視野裏時,會給人一種夢幻感。小院靜謐、溫厚,院子當心還有一棵老槐樹。在今天,特別是在這座擁擠的城市裏,擁有這樣一個地方多麼令人羨慕。可是我們這一夥還是很少去呂擎家,這除了不想打擾他年邁的、沉浸在工作中的母親之外,還因爲其他。這兒太靜了,靜得讓人難受。它非常容易讓人想起一些往事,讓人產生一種很淒涼的感覺。它甚至令人聯想到一個奇怪的囚室。
呂擎的父親早就去世了,平時整個小院裏只有母子兩人。母親逄琳已經離休,每天的大半時間都待在書房裏。呂擎工作並不積極,越來越多地守在家裏。他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招待幾個摯友,還爲我們幾個專門騰出了一間客廳。他想讓我們更多地到他那裏去。有一段時間大家真的經常去小院裏品茶,在那兒度過一個安靜的下午。但這種日子並沒有堅持太久,小院又變得人跡稀疏了。大家還是更多地把呂擎拉出去,去別的地方一塊兒喧譁。小院裏於是漸漸恢復了過去的清靜。
呂擎的父親呂甌是一位著名學者、老翻譯家,如今他的全部著作都被呂擎的母親裝在一個很精緻的書櫃裏,櫃子的槅板上還鋪了硃紅的緞子。那些書籍各種各樣的版本擺了長長的一排。我們這些人都知道小院的往事,知道老學者一度多麼輝煌,最後竟被一幫年輕人活活折磨死。呂擎母親告訴:那年冬天他們突然闖進來,在全家人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這夥人突然掏出了一沓紅色的紙條,紙條上蓋了印章,不容分說就把這四合院裏的幾間主要房子都封上了。這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打開。那裏面還有剛剛沏上的一杯茶,有剛脫下的一雙皮鞋,甚至還有帶着體溫、沒有來得及疊好的被子。呂甌的一個老花鏡也封在了屋裏。總之這些東西都突然遭到了囚禁。呂擎的母親說到這些往事語氣淡淡的,好像已經不再傷心。她像丈夫一樣,也是一位學者,出身於書香門第,承襲了家學。
呂擎的父親是一個高個子,人長得清瘦,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眼鏡。當一切情同手足的東西——書籍和筆硯之類都給囚禁起來之後,那些闖入者又把他捆在了院裏的那棵老槐樹上。這個弱不禁風、一輩子與書籍打交道的人忍無可忍,伸出手指怒斥起來。年輕人火了,開始用皮帶抽打他。呂擎母親苦苦央求,沒人理她。她不知道丈夫犯了什麼王法,他一輩子除了偶爾出門參加一些學術活動外,大部分時間都伏在自家案頭,用一支毛筆寫着蠅頭小楷。那些人非但不聽她的,後來還將她一塊兒捆了。那個秋末,院裏的一間水房就是他們全家的住處了。冬天提前來到了,水房裏滴水成冰,一片逼人的溼冷。逄琳用土坯壘了一個火爐,這樣他們纔算熬過了那個寒冬。呂甌不斷被人拖到大街上,忍受着各種各樣的折磨。有人知道他不敢到高處去,就故意把兩張桌子摞起來,然後再把他抬到上面。他在桌上不停地顫抖,他們就哈哈大笑,有時還故意把桌子推得亂晃。老人挺不住了,一個筋斗栽下來,摔得滿臉青腫。這樣折騰下去,整個人眼看不行了,他們才放人回家。三口人蜷在那個水房裏過了一冬一春,又迎來夏天。天熱得透不過氣,他們就到槐樹下支起蚊帳。可是後來有人在槐樹上也貼了封條,他們要挨近槐樹都不行了,於是只得再次搬回了水房。
到了秋天,水房也貼了封條。再到哪去?四合院旁邊有一個堆煤的棚子,那兒就成了他們新的住處。呂擎的母親不知哀求了多少人,結果只是一個回答:讓你們待在這個棚子裏就算不錯了。棚子不斷灌進北風,天冷下來這家人就沒法活了。初冬,呂甌又被單獨囚在了水房兼廁所裏,那裏更是一個冰窖。
好在這年剛剛入冬不久老人就死去了——開始是傷風,到後來就咳嗽、吐血,一天早晨暈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呂擎的母親緊緊摟抱着她剩下的惟一的親人,一個身材細長的孩子,捱過了那個恐怖的冬天。
呂擎後來告訴我,那時候他們最愁的就是沒有住處。如果有個帳篷,也許他們早就逃跑了——逃到山上去,逃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這當然是呂擎的一些幻想。當年的父親和母親誰也不會有這樣的念頭,他們大概從未想過這一家人還可以逃走——人世間哪裏會有他們的藏身之地?
呂擎越長越像父親,母親說他與丈夫真是再像也沒有:同樣的細細高高,白淨而孱弱;手指很長,說起話來聲音很亮。他平時很少說話,是那種典型的內向、沉靜的性格。我走進那個四合院的時候常常想:讓後一代住在這樣一個地方是有幸還是不幸?如果我是這兒的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設法搬家。因爲這裏的老槐樹,這個小院,這裏的一切,都沾上了那個老人的汗漬和血跡。活着的人啊,如何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