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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也明白,他們眼下沒有辦法,他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居住。
<h5>2</h5>
我篤篤敲門,開門的是呂擎母親。老人見了我立刻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她七十歲左右,頭髮全白了,戴着深度花鏡,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溫暖、寬容。老人有點兒瘦,但精神非常好,人很健康。她也在呂擎所在的大學工作,離休後把所有時間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遺著上。我曾經看過她寫下的文稿:仍然保留着豎寫習慣,用毛筆在紅格竹紙上寫下規整的一行行小楷。
走進她的工作間,無論誰都立刻會被一種肅穆的氣氛所籠罩。整個屋子裏透着墨香,透着一種溫馨和幽靜。老人在一個紅木條案上工作,旁邊稍大一點的寫字檯用來擺放資料。屋子裏一塵不染,看不到一張揉皺的紙,也看不到一點紙屑和散放的雜物,毛筆端放在筆架上。寫字檯的上方是呂甌的照片,那是一張放大的黑白照。這間屋子的清潔和規整與兒子的住處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呂擎從我認識的那一天就是這樣邋遢,他的房間裏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如果有一個生人走進這間屋子,一定難以判斷它的主人到底是做什麼職業。牀頭書架上的所有書籍都沒有放正,上面滿是灰塵。屋子裏有鳥類和植物標本,還有不知從哪兒搞來的一條小小的鱷魚標本。屋子主人就像這房間的擺設一樣,充滿了怪癖與不和諧、矛盾和衝突。呂擎給人的感覺是出奇的文雅又出奇的粗魯:有時會突然嘣出一兩句粗話。他的外語很好,他母親講,他的水平現在完全可以用來搞點兒學問了;漢語表達能力也非常強,可以寫出很乾淨的文字——這樣的人搞翻譯真是再合適也沒有——“如果他抓緊時間工作就會獲得成功,可惜他總像長不大似的。前年有一個出國做訪問學者的機會也讓他放棄了。”母親發出了嘆息。
我不知道呂擎心靈深處正湧動怎樣的波瀾。因爲這是深潛難察的,是痛苦更是隱祕的一部分。在他的目光裏,你至少會看到兩代人的沉澱。這是無法交流無法溝通的東西,它們不能輕易交付,比如說不能放在你觸手可及的什麼地方。每個人所獨有的隱痛和創傷,永遠只會屬於他自己。
我們在一起時更多的是默默對坐,或者是談點兒其他事情。除非是他自己首先接觸了一個敏感的話題,由他提起——他說自己好像越發拿不定主意了,“真想做點兒什麼,就一定會做點兒什麼;但我特別不能肯定的,就是自己要不要從頭再做一次?我會是一個成功者嗎?”
“當然。對你來說這根本不成問題。”
“不。我不是說能不能,而是說敢不敢。我常常聽到心裏有個聲音在阻止我,可另一邊又是鼓勵的聲音……我父親就是一個很固執的人,他到現在還要把我拖向書桌,而我一直在逃離它。你知道我看不到書籍心裏就空蕩蕩的,那是很難受的一種滋味。說到底那是很深的一股魔力,它已經毀掉了很多人,最後還會毀掉我……我們院裏的那棵老槐樹就可以證明我的話,它還活着呢!你想想看,至今仍然住在這個院子裏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氣!這個院子當初歸還時母親高興得哭起來,我也像發了瘋似的高興,因爲我們終於又有一座四合院了。後來才知道重返小院意味着什麼——我害怕有一天也要被捆在那棵老槐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