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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3</h5>
閃爍的星星與大地上的眼睛對視着。這個夜晚我突然覺得天地間有着一種奇怪的無法證明的對應——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地上就有多少隻眼睛。這二者之間極有可能分毫不差。爲什麼?我不知道。可是這是我真實的感悟,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這樣的閃念在我少年時候頻頻發生,那時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蕩着,獨自面對天空樹木荒漠海洋和大山,天籟向懵懂的生命傳遞一些模糊的、然而是最重要的信息。它們沉積在心中,或化爲一個信號飛出腦廓,讓我驚訝中又不能解答。今天我長大了並且正在一天天蒼老,這些信號不再頻頻出現,可是偶爾飛臨卻讓我仍然無法解答。它們極有可能是無解之物。
深夜梅子沒有入睡,她從帳篷的一個邊隙那兒久久地望向星空。我知道她走入了神往的時刻,這樣的時刻在城裏是絕少出現的。我也一樣,我不看星星的時候,就會用兩耳捕捉四周的聲音。那是靜下心來就會蜂擁而至的所有大地之聲,是風與樹木與岩石與泥土交談的聲音,是無盡的生靈喘息之聲,特別是山草——這種無邊的竊竊私語……在一切的聲音之中,山草的聲音是最爲謹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因爲它是大自然中最弱小最無助的生命。然而它又是最多的生命。
漆黑的夜色中,我彷彿看到一隻四蹄小獸在山草中躍動。它小心地伏下身子吻着山草,柔韌的蹄爪撥動着山草。它們在輕吻和低語。這隻小小的四蹄動物已經從大海之濱奔到了高山之巔,極目遙望之後又踏向綿綿山嶺。它在詢問每一株山草:是否見過從海邊來的一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走失了的孤兒,一株山草?山草回答:我們就是他,他就是我們,你看到了這滿山遍野的我們,還有什麼好疑惑的?
那隻嬌小而潑辣的四蹄動物在遲疑中奔馳飛躍。它在山草中穿行,張望,依偎。最後它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也是一蓬山草啊,小小的、四處移動的一蓬山草……
它在想那個不能忘懷的孩子。那是它永恆的記憶。它在歷盡艱辛之後還是有忍不住的嘆息:“他只要在野地和山嶺我就會找到;那些日子裏無論他走多麼遠,我都會找到他;夜裏他奔波一天,累了宿在溝邊稼禾間,我就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蜷着。我一整夜都能聽到他的呼吸。我必須跟隨他,以我微不足道的能力護佑他,哪怕在危急之時發出一聲啼叫也好。這是我必須做到的,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們家族的傳統:護佑那些好人、有恩於我們的好人。我一時也不敢鬆懈地跟上他的腳步,惟恐他走失。可惜我辜負了家族的重託,有辱神聖的使命,生生讓他走丟了——他沒有消失在山野裏,因爲這裏的一切都擋不住他的身影;他最終消失在城市裏,在人影幢幢密密擠擠的地方——可憐那裏最讓我恐懼,我在那裏將變得一無所有,眼睛和耳朵和嗅覺全都不再管用,我無法辨析他的聲音和氣味,我丟失了他!天哪,我沒有臉返回海邊,沒有臉回到我的家族了。最後,我將疲憊和羞愧地伏下來,貼緊大地,化爲一蓬山草……”
所有的生命,其歸宿就是一蓬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