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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講着,流出了眼淚。她結婚以來多次斷斷續續說起這樣的故事,但從未像今夜這樣泣哭。我多想安慰她幾句,可一時又不知該說點兒什麼。
這時候倒撩撥起很多奇怪的回憶。我在想與岳父岳母一次次的衝突,回憶着我自結婚以來那個家庭所給予我的諸多不快。那種隔膜真是難以言喻。那個老人嚴厲的面孔,他對我的奇怪提防,使我在很長時間裏都有點兒絕望……我充分感受了這些生活在橡樹路上的老人的奇特,他們對於我們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都麻木不仁。不僅如此,整個別人的痛苦他們都視而不見。他們住在一個有大橡樹的院落裏,這些院落封閉了自己的生活。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正是他們自己、他們這一類人,對這座城市裏的很多不幸都負有深深的責任……可是在這個時刻,在梅子的述說裏,我突然覺得他們並不像我認爲的那樣——他們不過是貧窮的孩子,是山草,是山谷上隨風擺動的植物。他們僅僅是遇到了一個偶然的機會纔沒有死亡,然後艱難地成長起來,就是這樣而已。
我還想到了柏慧,想到了柏慧的父親柏老。我曾經怎樣仇恨那個“僞學者”,一度覺得他的雙手沾滿了智識階層的鮮血。可是隻有到了後來我才明白、才懂得好好地注視他的那雙手: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端菸斗的柏老的手,不是。柏老既不值得也不足以承受這麼深刻的仇視。柏老本身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也是一株幸而沒有死亡的“山草”,他只不過在一種時代的誤會和誤解裏僥倖地活着。他本身既是一種不幸,又參與制造了另一些不幸……
這片無邊的夜色讓我想到,無論是梅子的父母給我造成的痛苦,還是柏老的虛僞、他的欺世盜名,或是其他種種不可告人的陰謀,這一切都有着更爲深遠的背景和緣由。當我們身處山野,離開了喧鬧的人羣,冷靜地面對裸露的夜空和土地時,就會驚訝地發現:他們都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追溯的,甚至是可以原諒的。
我突然覺得沒有了敵人。那麼,我真正的敵人究竟在哪裏?
這個夜晚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 一種沒有敵人的痛苦。
這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孤獨的人。
我真正地孤獨了。我像一個人站立在了無邊的荒漠上……
黑夜裏,我緊緊地握住了梅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