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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了老人,我們在園藝場以及四周的灌木叢中走着。這是我們一家人的辛苦勞作之地。我記得這裏的一草一木。在大得沒有邊緣的園林中間,是長長的引水石渠、栽了白果樹的大路。從大路上走一趟,可以看到紅磚蓋成的場部房子,看到一處處低矮的、像地堡模樣的護園人小屋;大路的最東端就是那所園藝場子弟小學了,那兒同樣是幾排紅色的磚房。
<h5>2</h5>
從我們的小果園到學校有兩三華里,這之間沒什麼大路,上學時要翻過一座沙崗,踏着那條兩旁生滿了灌木的沙土小路到學校的南門。眼前就是一生的留戀之地、只要一想就會心窩發燙的地方:多麼簡樸的一排排校舍,從瓦頂到牆壁都是紅色的,如今稍稍染上了黑色。校園沒有圍牆,只有爬滿了眉豆秧的籬笆。一棵棵垂柳還像原來一樣,默默佇立。一個鑄鐵大鐘懸在第一排校舍前的楊樹上,它的旁邊是花壇,裏面開滿了火紅的大麗花……一切都如同昨天,簡直像奇蹟一般,竟然沒有一絲改變。我甚至相信昨天的氣息連同它的所有故事,都原封不動地存於其中。那是一些難以盡言的痛楚和歡愉,還有隱祕。它曾讓我無比懷念又無比懼怕,而今卻主要是神往。我一走近它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變得躡手躡腳的。梅子顯然也感到了什麼,她幾次試圖將我身上的背囊摘下來,以便讓我更輕鬆一些。我卻緊緊地揪住了揹帶,只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就繞着籬笆往前走去……
從園藝場子弟小學往西就是那片稀稀落落的果樹了,它們現在比起昨天已經蒼老多了,新生的一些樹木遠遠不及老樹多,剩下的老樹也大半有了枯死的枝幹。水道殘破,泵房坍塌了半邊。我在一處泵房敞開的豁口那兒看着,想發現記憶中那個黑蒼蒼的柴油機。裏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大片油污,就是半張席子,上面有一大團茅草。“這裏到了夜晚,也許就會有一個過夜的人。”我指指那團草。梅子懷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沒有再說什麼。從泵房往西再走下去就接近園子的邊緣了,那裏至今還有一個護園人的草寮,它歪歪斜斜,草頂已經掀掉了半邊。因爲護園的季節已過,它被棄在這裏。可是惟獨裏面的乾草還有許多,都是當年秋天的新草,只要一走近就會散發出濃濃的氣味。
二十多年前,一個失魂落魄的少年在這裏遊蕩,直到夜色降臨時分,從草寮裏伸出一隻黃色的套袖……
從這個歪歪斜斜的草寮往西再走下去就是那條漲滿的蘆青河了。河道靠岸處生滿了苔草和葦須,它們垂掛在冰涼的河水裏,等待一個不幸的少年。一些入夜後就伏在那裏的水族嘀嘀咕咕,議論着馬上就要發生的故事:瞧吧,一會兒他赤裸身體跳進來時就會怒衝衝拼命遊起來,他會往死裏拍打河水,一個連一個猛子紮下去;他從河道這邊扎到那邊,順着河岸遊,這樣不知不覺就會讓葦須荻葉把身子劃個鮮血淋淋……一切如同它們的預言,少年在銀色的月光下洗個不休,所有危險都置之度外,直到一陣痛楚襲來,鑽心的疼痛讓其一下跳到岸上,月光下低頭一看:身上滲出的血流像蚯蚓一樣從上往下蠕動。
少年伏在沙岸上一動不動,雙手墊在頦下。他閉着眼睛,夾出一溜長睫。這被水洗過的額頭顯得更加飽滿,上面有一片厚厚的黑髮,在月光下散發出鋼藍色。就是這額頭和茂長的頭髮剛剛印遍了什麼,哦,那是紊亂的脣痕,是沾上的腥鹹的口水。少年流下了羞愧的淚水,還要用力抑住這怦怦心跳。他不敢回家了,就想在這裏一直躺着,就像他見過的一條夜裏濺到岸上的魚那樣,被漸漸升起的太陽曬死。
他覺得自己如果現在死去,那麼這一生也不算短促了;不僅不算短,而且已經十分漫長了——他經歷了多少事情,愛恨情仇,死去活來,無比動人的友誼和可怕的中傷背叛,更有今夜這樣的恥辱和隱祕。他一想到那隻黃色套袖瘋迷一般的尋索、潑辣之極的簇擁、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擠壓、令人心驚的呻吟,這會兒就恨不得沉入地下,讓沙子和污泥把自己埋葬,埋得越深越好……
同樣是在這個地方,這個荻草密密的河岸,也同樣是一個冰涼的秋天——不,是初冬,是剛剛結了冰凌的日子。就是那樣的一個日子,他躺在這兒已經多半天了,連續三天的逃學都瞞過了家裏人,心底的憂傷也無處訴說,只這樣捱到一個個落日黃昏。不知什麼時候,他被一陣吆喝聲和啪啪的腳步聲驚得大睜雙眼——他從葦叢間抬起頭,一下看到了三個人:兩個掮槍的民兵,一個瘦瘦的老人。那個老人一拐一拐走着,腿都拖不動了,另外兩個掮槍的年輕人就搡他揪他……少年死死盯住中間那個老人——他們越走越近,這讓他看得更清,那個老人並不特別老,他正是自己的父親。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父親又一次被押到某個地方給折騰了一番,這會兒剛好歸來。這樣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肯定是折磨得過分了,因爲他看到父親嘴角掛着血跡,腿明顯地拐了。他們偏偏走到了離少年躺臥處只有二三十步的地方——是父親先停下的,他大概實在走不動了,一手撐了一下地,然後緩緩坐下。可是屁股剛剛沾地,背槍的人就狠力一拍老人的肩膀:“你他媽裝什麼樣兒?快走,再晚就趕不上飯局了!”父親呻吟了一聲,算是哀求。兩個人呵斥起來。父親呻吟。再踢,拉和推,父親爬起來,一手撐着肋部,艱難地往前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