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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慶連告訴我:從荷荷一進門他就看出來了,人顯然是病了,總是出神、出神,兩眼發直……他這樣說過也就說過了,好像並未引起更多的重視。之後我因事回城待了兩個月,回來後再次見到慶連不禁大喫一驚:兩眼血絲,神色凝重,整個人枯瘦了一圈,大大地憔悴了……原來這段時間荷荷的病時好時壞,他已經暗暗將其送了幾次林泉——那是東部平原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一般來說只要不是患了重症是不會往那兒送的。出院後的荷荷變得一會兒沉默一會兒亢奮,要麼半天不吱一聲,要麼話多得不得了,一直說得口泛白沫還不願停歇。她說得最多的是一隻大鳥:“那隻大鳥把我抱走了,馱在背上飛啊飛啊。它的窩裏全是掉的翎子,它用翅膀夾住我……我給憋得喘不上氣來。後來大鳥呼呼飛走了,又馱回來一些姊妹。她們都嚇死了,哇哇叫。我有時半夜就給大鳥叼起來了,忽悠忽悠鑽進雲彩裏……”
我當面聽到荷荷講述大鳥的故事,是她第三次從林泉歸來的那個秋天。我驚異於一個少女不到兩年的時間發生的巨大變化:體重較前至少增加了十公斤,雖然仍然算不上多麼臃腫,但先前那樣的苗條伶俐卻不見了;像水一樣清脆的聲音也不見了。搽了那麼多的化妝品,而以前她幾乎是不施脂粉的。不過一張臉還是那麼明媚,稍稍不同的是,這雙眉目如此舒放,眸子閃閃爍爍,渾身上下吐放着一種逼人的美豔。慶連母親淚水隱在眼中,時不時地握住她的手拍打着撫摸着:“孩子,你城裏大哥在這兒,他走南闖北見過的事兒可多呢,你問問他就知道了,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大鳥啊!好孩兒你不過是做了個噩夢,你只要忘掉那個夢就好了……”荷荷有些不高興地盯住老人:“不嘛,真的就是大鳥,真的嘛。它身上的味兒就像雞,腋窩裏還有雞糞的臭味兒呢。它馱上我飛的時候,我嚇得緊趴在它背上,這就能聞到它腋窩的味兒……一會兒就飛到它的大窩裏了。有時它使勁咬住我的後脖頸——就像公雞那會兒要死死咬住母雞一模一樣,它在上緊着幹那事兒……大鳥對付一羣抓來的姊妹,她們一開始往旁邊閃,嚇得吱哇亂叫,後來就像我一樣了,像一羣小雞一樣圍着它跟着它就是了。大鳥在它的大窩裏不穿衣服,那個東西成天耷拉着,也不害羞,就像海里的大蛤蜊伸出了長舌頭……可它一出了自己的窩,一見了人,就立馬閃化成人形兒了,變得和真人一模一樣。只有我和幾個姊妹知道它是一隻大鳥變的。它和人一起喝酒,還會划拳呢,一夜夜拉呱兒也不知道倦……大鳥從海上飛過那會兒,黑咕隆咚的,咱低頭一看大浪翻滾着,嚇死人了……媽呀,轟轟響哩,大浪拍在崖上水沫能射起幾丈高……”
荷荷說這些的時候,慶連母親恨不得捂上她的嘴。慶連也難爲情地看看我,然後去揪荷荷的衣襟。荷荷大大方方地推開慶連,只顧說下去:“大鳥有好幾只呢,它們結成幫兒來來去去。原來咱這海上住了這麼多大鳥兒,它們飛到人間來做事兒,有的還做了官呢,管着一大片地方。它們在自己窩裏和在岸上的模樣可不一樣,要不還不嚇死活人哪。其實熟了就知道了,大鳥只比人多了一副翅膀,其餘哪兒都一樣,喫飯睡覺喝酒,只忒願幹那事兒。我說過,它們就像公雞一樣……你們沒見過,我也只好拿雞作比方了。它們常常折騰得掉翎子,一根大翎子有幾丈長。大肚子,起飛離地的時候好費勁兒,不過力氣可真大啊。它忽閃幾翅子就把咱扇暈了,然後咱只得盡它折騰去了。就像大公雞一樣——這樣一說你們該聽明白了吧?一隻大公雞得有多少小母雞侍候它啊,就是這理兒呢。一些大鳥輪換着飛進窩裏,掉得翎子哪裏都是,一掉了翎子,屁股那兒的毛孔像針眼一樣粗。我就是不點燈,黑影里老遠也能聞出它們的味兒。我說過了,這就像雞身上的味兒差不多。大鳥怕我嫌棄,有時就往身上灑些香水……沒人知道它們是大鳥,這是祕密啊,媽啊,慶連啊,只有我們姊妹幾個知道大鳥閃化成人形在海邊來來去去,它們做生意、當官,什麼都幹……平時誰也辨不出哪個是人哪個是鳥,只有下雨陰天的時候纔行——那會兒它們身上就散發出一股雞窩裏纔有的怪味兒……”
慶連母親抹着淚水,一下下拍打荷荷的手,偶爾轉臉看看我。老人求救般地看着我,大聲問:“他哥,你是經多見廣的人,你說說,這孩子是不是做了個噩夢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大鳥啊?”我正沉浸在荷荷逼真的描述中,這會兒在慶連母親的追問中剛剛回過神來,連連說:
“沒有,哦——當然是沒有的。是啊,荷荷肯定是做了一個噩夢……”
<h5>2</h5>
從慶連那兒回來我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點恍惚。我當然不會相信有什麼大鳥劫持少女的事情,更不信大鳥在海邊一帶興風作浪的怪事。但是荷荷在敘說中卻沒有一絲嬉戲的神情,而且細節如此逼真。我覺得這其中必有緣故。另外,我在想她的幻覺與虛妄,是否與海邊一帶自古以來廣爲流傳的大鳥精靈有關?不錯,這裏類似大鳥的神奇故事數不勝數,多到可以連篇累牘講上幾天幾夜。但問題是這樣一個故事如此逼真和迫近,就發生在我的朋友身邊,發生在眼前,卻讓我不得不吸上幾口冷氣……我一瞬間想起了許多有關大鳥的記述:這些故事來自民間,也來自書上的記載。即便是正史中,關於這一帶海邊大鳥的神奇描述也俯拾皆是。有時聽多了看多了,會讓人覺得有點真假難辨,給人一種如真如幻的夢寐感。有的傳說和記述是十分細緻真實的,以至於時間地點俱在,讓人無法駁辯無法質疑。從民間傳說和神話源流的規律上考察,這當然與一個地方的自然環境有關,比如這片海邊平原瀕臨大海和衆多的河流水汊,古代沼澤溼地極多,再加上近海分佈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島嶼,各種水鳥飛禽多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人們自古以來的生活與各種鳥類的關係極爲密切,一代代下來,與大鳥有關的傳聞也就不勝枚舉了。
“北海有條魚,名字叫鯤,它的身體很大,不知有幾千里長,忽然間就變成了一隻鳥,名字叫鵬,身體更大,它的背不知有幾千平方里寬,奮力高飛,翅膀就像天邊垂下來的一大片雲彩……”這段有名的話出自莊周。他的大鳥的故事登峯造極之處不僅在於鳥的大,而且飛得也着實太遠了,出發地在寸草不生的北極以北,一飛則憑藉着巨大的旋風升向九萬里的高空,穿過雲層,揹負青天,一口氣從北極飛向南極……可見這隻大鳥何等了得,氣魄和力量非我們可以想象。這樣的大鳥如果要做點什麼壞事,人間肯定是難以管束的。那麼比它再小一些的大鳥呢?那一定多得很,它們雖然不會動輒飛向北極南極,但在近海島嶼和沿海城鎮村莊來來往往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大鳥比起人來,一個顯著的優勢是會飛,可以一瞬間升上高空,飄逝到邈邈遠方,來去自由。所以,自古以來就存在着人對鳥的崇拜和模仿。
史書上記載的古代近海國家的官員都要以鳥來命名:魚鷹和鷂鷹分別是管軍事和法律的官;掌管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的官,分別要以鳳鳥、燕子、杜鵑、鵪鶉和錦雞來命名。這些國家還以大鳥作爲自己的圖騰。在許多人看來,一個大的氏族其實就是一個龐大的鳥羣,他們與鳥有着不可分割的緊密關係。人即鳥,鳥即人——人和鳥如果互相換形以至於換靈,不但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反而令人豔羨。所以說鳥屬於某個人的來世或前世,這一點都不奇怪。海邊上的人最熟悉的一種說法就是:有的人將死之時,常常會聽到空中有大鳥飛過的扇動翅膀的聲音。這個說法從未受到懷疑,它的意思是說,這個人的前世是一隻大鳥,他的魂魄即將離去之時,又還原成一隻鳥兒飛去了。海邊上罵一個品行不端的人,最常用的一個說法就是:“不是一個好鳥!”可見這裏也將其界定爲鳥。果真如此,在海邊平原一帶,沒有什麼比鳥與人的關係再接近的了,以至於在生活中常常將二者互爲替代。這是在漫長的人類生存的歷史中,由無數的經驗形成的一個共識。至於說多少人與鳥發生了聯繫、有過怎樣的交往、生成了什麼故事、有益還是有害、是榮耀還是醜聞,這倒也花花黧黧,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