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在心裏將這句話轉化成另一句:“在這個世界上,誰還會收留你呢?”
收留我的,當然不會是橡樹路了。這兒是整個城市裏名副其實的貴族區,大樹蓊鬱,一座座別墅有模有樣,草坪綠得讓人兩眼發藍,一眼看上去還以爲是到了哪個歐洲國家呢。事實上它一開始真的不是我們建的:幾百年前外國人租去的一處飛地,後來一茬茬住上的都是這座城市的勝者。岳父當然是勝者一族,他旁邊這一幢幢樓的主人都是。我能夠經常出入這裏是因爲梅子,我們另外還有自己的小窩——我要回到自己的小窩裏去。我們有三口之家。
可是我還要工作——我不能總是待在家裏。我如果一直待着,那就等於是一個被打敗了的可憐蟲,只會一動不動地蜷在洞裏。
岳父那張紙條上的話一次次從眼前閃過,讓我心上顫慄、惱怒。多少年了,一切都在失去,惟獨剩下一顆憤怒的心。生活用一千次的失敗來征服我,讓我屈服;用一萬次的碰壁和挫折來脅迫我,讓我退縮。將來我的孩子長大了,他是個男孩,我可一定要留給他一個像樣的故事啊。關於父親的故事總要跟隨人的一生,尤其是男人。
梅子骨肉緊實的身體、一雙杏眼,都令我陣陣疼憐。讓她爲我而憂而擔心,徹夜不眠,真是罪過啊。剛剛結識、特別是初婚的時候,還有後來,我給她吐出了多少豪言、多少不同凡響的經歷。我那會兒似乎急於讓她明白:你遇上的是一個多麼特別的男人,這傢伙勇敢倔犟、不畏艱難,千辛萬苦和複雜的經歷正化爲超常的毅力,勢必在未來的日子裏成爲強大的支撐和依靠。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倔犟是足夠了,支撐和依靠嘛,好像一點都談不上。
我時下甚至失去了一個落腳之地。我已無處可去。“英雄末路”,我並非一個英雄,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個英雄,可是已經走到了末路。關於地質所、雜誌社和那片田園,我都有一肚子話要說。現在不是說它們的時候了,一切留待漫漫無邊的失眠之夜一點點咀嚼吧——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辦、接下去還要怎樣做、要走向何方?
只要掮起背囊,只要啓動雙腳,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東部。那裏使我花去了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還有大半生。我真的不會從那裏一走了之——焦憤無奈地從城裏轉了一圈,最後仍然還要重新轉回——那是一片不能割捨之地,那裏還有長長的故事等待結尾。那裏的朋友、山石和泥土,一切都期待着相遇和重逢,哪怕是最後道一聲別也好啊。
我只能往東走下去,從山地再到平原。我的這一場遊蕩啊,其實從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了,它蒼蒼茫茫無邊無際……
<h5>2</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