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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與慶連結識時,的確是最爲艱難的一段日子。人在生活中會有許多朋友,但這其中又有幾個註定了要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那是我在東部苦苦經營的園子終結之日、同時又在城裏舉步維艱的特殊時刻。我很少那樣的尷尬和困窘,也深深地感受了人與人之間那種背叛的冰冷。梅子帶着孩子守在家中,度日如年;岳父與我長時間稍稍遮掩了的那種緊張關係,這會兒悉數顯露。他積累了十餘年的怒火,這一次得到了集中的爆發。幾個劍拔弩張的緊急關頭,都是岳母和梅子從中調停。這種生活不啻於地獄。我不願像個困獸一樣待在這座城市裏,乾脆就掮起那個大背囊遠遠走開——再次回到東部,那裏是我的出生地……不同的是這會兒卻再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落腳點即人生的支點——有人說給他一個支點,他能撬起一個地球。瞧這口氣啊。不過支點總要有的。一個人的出生地就應該是他的支點,而後它還會不斷地變換和移動。
我失去了這個支點。因此我不得不四處遊蕩。
嚴厲的岳父不僅出於關切,更多的還有其他,是這些讓他在那些日子裏變得咄咄逼人。他乾瘦鐵青的臉繃得更緊,像一個冷酷的預言家那樣看着我。他不愛說話,因爲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有一次他不在,我從他的寫字檯上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有他暴怒時隨手畫下的幾個字,那是幾個地方的名稱,每個後面都畫下了感嘆號,並且逐一增加——地質所!雜誌社!!葡萄園!!!
老天,除了我們自家人,誰能看懂這張紙條的真正含意?誰能知道這其中隱含了多少絕望和憤怒?是的,這三個地方都是我得而復失的、安身立命之地;換句話也可以說,它們一度曾是我人生的支點。我有了它們纔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只可惜,它們都先後失去了。那逐漸增加的感嘆號,每一個都藏下了一些激動人心或憤慨不已的故事。最初的地質所在別人看來是多麼讓人豔羨的地方啊,可我最後還是離去了,用岳父的話說就是:“你硬是幹砸了,鬧翻了!”調到雜誌社之後,環境寬鬆,頭兒還是全城有名的大美人兒,“你也橫豎不如意,辭職走人!”最後的葡萄園呢?“荒了,塌了,廢了,完了,捲起鋪蓋回家了!”
“如果所有的地方都不好,所有共事的人都不好,那麼你自己是怎樣的,也就清楚了。”這是岳父最後的概括,近乎經典。這與他曾經身居高位的職分、橡樹路上的體面居所,都是相協相配的。這樣的人就該說這樣的話。好在他只對自己的老伴說、對自己的女兒說。她們聽了一致沉默。但她們沒有反駁。我如果是她們,就會直接回應一句:“不用再說了,他是一個壞人。”她們沒有這樣,因爲她們母女與岳父不同,對我還沒有那麼絕望。
在深夜失眠時分,我不由得也要憤憤地問自己一句:你不能與整個世界和諧相處,那麼倒黴的也只能是你了。的的確確,你正在與整個世界鬧翻,難道不是這樣嗎?我不能回答。可是漆黑的夜色逼着這一聲回答。最後我只好無力地吐出一句:是的。我這樣回答了,緊接着卻要忍不住在心裏大號一聲:可是,可是即便這樣,那麼到底是這個世界的錯,還是我的錯?
誰來回答我呢?誰來聽一句最後的申訴呢?誰又來給予一個公正的判決呢?
岳父沉沉的目光盯向我時,讓我覺得正有一句更爲尖利的話逼近過來,它即將脫口而出——“你再到哪裏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