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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離開馬路,一直走向了那些被溝渠切割的田間小路。隨着往西,下陷的窪地水灣開始減少,令人心醉的綠色又出現在眼前。一片片濃綠的花生棵鋪展開去,個別乾旱地塊夾在中間,就像巨獸身上脫落的一處處毛斑。水肥充足的玉米地油旺旺的,玉米葉在風中發出刷刷的響聲。野兔旁若無人地在田壟上躥跳,一隻只螞蚱飛起,彩色的羽翅在陽光下閃爍。麻雀在路邊喧叫,人往前走一段,它們就追趕一段。玉米地深處總有吭吭哧哧的聲音,說不清有什麼動物在那兒折騰。偶爾閃過長滿了荒草的地塊,它突兀地出現在眼前,會讓人的心沉下來。土地的主人把它扔下,自己到遠方去了……我們又面臨了一個大遷徙的時代,人們紛紛離開故園,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遊蕩。
我親眼看到南部一座座城市的車站廣場總是聚集了一些扶老攜幼、帶着大包小裹,甚至還帶着簡單炊具的人。他們就在城區偏僻一點的角落裏生起了炊煙,娃娃光着屁股伏在那兒吹火……這個世界到底怎麼辦啊?何處纔是他們的歸宿?如果到了瓢潑大雨或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們又往哪裏躲藏?無論何時,一個旅人只要在車站廣場上一駐足,立刻就有討要的人從四下圍攏過來。他們當中有各種各樣的人,老的少的,殘廢者……一個獨腿老人向我伸出了手,無論如何讓我不能漠視。可當我從衣兜裏掏出一沓錢交給他之後,旁邊立刻過來一個小鬍子,說你上當了,他是一個僞裝的殘廢!我盯着那個離開的老人——他真的只有一條腿啊,他怎麼僞裝呢?
小鬍子說這只是他們的“一種手段”,是“職業化行爲”,“他們這一夥都有自己的頭領,他們在以此致富——有不少已經成了大富翁……”是嗎?可我們怎樣拒絕伸來的手,殘疾人的手?你如果找不到他們背後的那個大富翁,不能把他揪來揍一頓,說別的全是白搭。也許你可以冷酷地對待殘疾人顫抖的一隻手,卻對他們身後的大富翁畢恭畢敬。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有人以最殘忍的方法成爲大富翁,卻贏得了最大的尊敬。
誰能揪來那個殘忍的大富翁?不能了。我們大家正忙着爲他們張羅鮮花呢。
就此我又想起凱平,我的這位朋友目前正服務於一位舉世聞名的大財東。我對那個人的聲譽充滿懷疑。
其實人的聲譽是一種很時髦的東西,它不過是一個時期的組成部分,是一個雞蛋的家當。在嗜血的一羣中,大劊子手就享有盛名。在拜金時代,老財東就熠熠生輝。究其實,這當中十有八九是惡貫滿盈的傢伙。
我回想起那個痛苦的朋友,那個正爲自己的知青生活而痛心疾首的老羚羊,發現他像很多人一樣,只把緊緊跟從時髦當成了深刻,而沒有從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獲取任何靈感。這使我想到了斯賓諾莎說過的一句話:“人的被欺騙,是因爲他們自以爲他們是自由的。人的最大的困難,是不能夠自由地思想。”記得那還是我得意的時候,有一次我隨一個文化團體到歐洲旅行了一個月,在一個有名的放蕩而自由的繁華港口城市,有幸參加了一次“自由思想者協會”入會式。整個場面莊重得很——據說一個人長到了十七八歲,就有資格加入這個協會,但條件是他“不能被當代任何一種哲學思想的隧道所吸入”。也就是說,他必須有自由展開自己思想的能力和條件……整個儀式給我留下了極其獨特的、深刻的印象,同時非常沉重的感覺也留了下來,並且難以消除。我在想:自由思想作爲一種現實是多麼困難,但作爲一種取向又是多麼美好……記得那天我在門口遇到了這個協會的負責人,他胖胖的,繫着斜紋領帶,頭髮很長,說話極願做手勢。有人說“自由思想”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我不太相信。因爲我面前這個人站立的姿勢不太美觀,屁股用力地往後撅起,腿也很粗。就是他,能夠“自由思想”嗎?
我在向着海灘平原的西北方走去——這兒是一片沖積平原,南、西和東南三面都被山地包圍,只有北面臨海。那些山地我走過多次,最高的山頭在海拔一千米以上。順着山地往東南走下去,就是更有名的一座大山,它的海拔高度達兩千多米。整個的地勢是中心下凹,四周漸漸高起。所以這兒在很早以前曾經有一個小小的湖泊,後來由於河流改道和乾旱才慢慢消失,變成了大片的壤田,與整個平原融爲一體。所有的河流都是北短南長,屬於季節河,在旺季水頭可以兇猛地一路沖刷到渤海灣,但在整個冬天和春天卻只有涓涓細流,在河心留下大片白白的河沙,上面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成了野物的樂園。從山地輻射出來的河流在腳下這片平原上開始匯流,往北成爲幾條大河。這片河谷平原是很久以前水流從南部山地攜來的沙土淤積起來的,地形極其單調,海拔幾乎全都在五十米以下,是很適宜耕種的潮土類型,除了很少的一部分鹽化潮土,大部分是褐化潮土和黑潮土。鹽化潮土多屬靠近海邊的窪地,那兒長滿了鹽角菜和灰綠鹼蓬,蒲葦和一些蓼科植物也長得相當旺盛;但那兒有很多珍奇動物——許多大鳥,長腿白鷺,灰鶴,鸛,牛背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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