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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入了一個熟悉的鎮子。這個鎮子南北各有一條寬寬的街道,商業相當發達。記得那一年就是在這裏,我一踏上街道就被一個算命的女人纏住了。她老遠指着身負背囊走過來的我說:“你的機會眼看來了!”當時旁邊還有兩個人,我在中間。可她惟獨指着我。她說個不停,羅列着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事情,讓人摸不着頭腦。到後來我發現她所指的“機會”,就在與我同行的幾個人之間——這是什麼古怪的機會?那一次她向我索要了二十元錢。
她伸手接錢的那一幕我到現在還記得:右手生滿了鱗狀皮屑,完全是一隻巫婆的手。
鎮子好像比過去更熱鬧了,街道兩旁燒起的沸滾油鍋冒着刺鼻的香味。到處都在烹炸,鍋邊擺滿了雞、生肉和魚、揉好的麪糰。他們甚至把綠色的青菜直接丟進油鍋——這兒什麼東西都往沸滾的油鍋裏扔。整個鎮子都在煎熬和烹炸,那氣味讓人難以忍受。這樣的場景我見得很多,好像在我居住的那個蜂巢般的大城市裏,自從上邊接二連三號召大搞“第三產業”之後,大街上沸滾的油鍋也就陡然增多了。後來一提到“第三產業”,我立刻就會想到“下油鍋”。而我一看到那些活鮮的動植物被如數推到沸滾的黑油裏,就有說不出的恐懼。在我們的傳統故事中,所有做了壞事、傷害了別人的惡人,到了陰間都要“下油鍋”。
大街上,在油鍋旁操作的大師傅穿的衣服已經髒得不能再髒了。奇怪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大師傅旁邊都圍着好多顧客,這裏的生意全都不錯。一個個油鍋旁常常站了一些描得花花綠綠、戴了金耳環的少女。她們嗑着瓜子,一雙尖利利的眼睛掃着街上的行人。她們身後,不遠處的牆上寫着“佳麗美容店”、“歡樂髮屋”、“按摩髮屋”、“快活宮理髮店”等等。一團團油煙撲面而來。
踏上生滿了茅草的田間小道,心裏的那團濁氣一下呼出,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由於走得太急,我大口地喘息。太陽再有不久就會落山,我想了想,決定就在野外找一個地方過夜。
溝渠旁有一塊空地,那兒的茅草長得濃旺。我在厚厚的草地上搭起了帳篷。天不冷不熱,這個時刻野宿是多麼愜意。離帳篷不遠處就是大片的玉米田,玉米正抽出了紅色的纓穗。有的穗子顆粒剛剛形成。玉米地旁還有一塊花生田。我想,如果掰下幾穗嫩嫩的玉米,再拔一點花生放到小鍋裏煮一下,該是多美的一頓晚餐。可惜這兒找不到它們的主人,不經他們同意似乎不能這麼做。
天就要黑下來了。我掏出一點小米,然後點火煮起粥來。稼禾新鮮的香味一個勁兒湧入鼻孔,我貪婪地盯着那一棵棵長得壯碩的玉米。有幾次忍不住想過去掰下一個穗子。當年我在南部山區一個人遊蕩的時候,絕沒有現在這麼多講究。那時我可以隨手取走菜園裏的黃瓜和西紅柿,拔一棵蔥,摘一個辣椒。那時活得可真自在。
草叢中有幾棵長得油旺旺的地膚菜,我採下嫩嫩的尖葉。這種菜讓我想起了出生地:小茅屋旁、果園的空地上,到處都長了這樣的野菜,外祖母把它們採下來,直接做成鹹飯,或摻在玉米粉裏做成甜窩窩。那時即使沒有一點糧食我們也能活下來,因爲有外祖母和地膚菜,還有各種各樣的果子;北面的灌木叢裏,一條條趕海人踏出來的歪曲小路旁還有無數的桑葚、蘑菇、松果,有彤紅的漿果。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花綠綠的小鳥搶着來啄桑葚,人們必須和它們爭搶……
我往鍋裏放了一點鹽,很好的一餐就算成了。
我開始喫飯,剛端起碗,就聽見旁邊傳來了腳步聲。從玉米田旁的小路上響起了“撲通撲通”的聲音。果然,有個人拐過一片玉米田,我們立刻相互看到了。他發出了“嗯”的一聲——這人像我一樣揹着一個小背囊,只不過年齡比我大得多,像五十多歲的樣子。他身上穿得破破爛爛,腳上是一雙老式黑布鞋。令人驚訝的是,他懷裏還斜抱着一把胡琴——琴筒被一條破舊的圍脖捆在腰上,一隻手就按緊了琴桿,好像隨時都可以取下弓子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