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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謝絕了。
“我疼得撒丫子就跑,扯斷了繩子。就那樣,我一頭鑽進了高粱窠子裏,趴了三天三夜纔敢爬出去找零食喫。我腿上的傷口好不容易養好了,一天到晚看天上的星星。也就這麼個季節吧,喫的倒不愁,可是心裏饞得慌。我知道這一輩子如果不能扯上‘羞羞’的手,我就得給活活饞死。這麼琢磨着,豁上了一條命,又把頭一低,趁着黑夜拱進了鎮子裏。找啊找啊,專找高房大屋。後來我算是摸到了‘羞羞’的小廂房裏。那閨女正在牀上兩手蓋臉哭哩,頭拱在花被上,哭的時候直踢腿,像在河裏游泳。我急了,把外面的門閂給別開,走進去。她剛要喊叫,我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像扛一口袋地瓜,扭頭就跑。天哩還沒亮,露水汽兒把腳背和一截褲腿都打溼了。一口氣跑了十里,放下來一看,‘羞羞’正哭呢。‘羞羞’說:‘還不趕緊……’我知道她是急着讓我親她。半路上的老哥你知道,親嘴是個老法兒啦,咱莊稼人、咱趕場子的人也會哩。俺倆就站在那兒,一親親了一個時辰。後來親累了,就扯着手開走。走了一會兒,在溝溝坎坎裏劃拉點草,燒了一點野味兒喫,然後又是一頓急走。走啊走啊,逢山過山,逢河過河……就這,一走走了十幾年。‘羞羞’和俺真是一對恩愛夫妻,從那會兒到現在,俺們沒吵一句嘴,沒打一場架。夜裏她的小手都伸在俺懷裏,俺逮個知了猴兒也燒了給她喫。她抓個大油螞蚱燒了給俺喫。後來她懷上了俺的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俺琢磨着在野地裏跑來跑去也不是個辦法,就把她領到一個大娘家。大娘是個接生婆,六十多了,滿村裏的小孩都是她搗鼓出來的。她說生孩子的事俺包了,你只管出去捉魚打食兒,等你轉回來的時候聽着‘哇呀’一聲,就是你的後代落土了。我那個高興啊,‘羞羞’也讓我快走,她大概是怕到了那時候喊疼什麼的我聽不下去。我走了,我去逮大魚、找野物,想趕緊回來給‘羞羞’補身子。我那天高興得差不多瘋了,日頭彤紅彤紅,眼看烤煳了地我才往回走……一進門就知道出事了:那個接生的老婆子滿衣襟子是血,大張着兩手,見了我吐了兩口氣說:‘啊,啊……’她身子一仰想裝死。我一把把她揪住,問到底怎麼啦?她往裏撇撇嘴。我一看,天哪,‘羞羞’死了……”
漢子說到這兒竟然仰天大哭。他把摟在懷裏的胡琴搖動着,吱嘎吱嘎拉起來。拉着拉着又把頭轉向了東方,唱着剛纔的那種調子。
他這樣拉拉唱唱一會兒,一點點站起來。那個小背囊卷兒也背在了肩上。
我說:“夥計,天黑了,你往哪裏走?”
他聽也不聽,就那麼拉着唱着,往前挪動着。我喊他,他不應,只叫着“羞羞”,朝着太陽落下的方向走去了。
直過去了很長時間,他的胡琴聲還隱隱約約透過莊稼地傳來。我心裏真難過……我好像剛剛明白過來:這個人的精神已經有點不正常了。
這個夜晚我一直在想他。原來一個真正的流浪漢都心懷了一個想念。這想念或遙遠,或切近,但它必定是放不下的。是的,放不下,就是它讓我們流浪,讓我們不停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