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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了,長長的眼角瞥着我,有點不以爲然:“我不識字哩!我哪有詞兒?”
原來他都是把看到的一些東西,比如把一些名兒串在一塊兒,隨着曲子調門哼呀出來。看到什麼唱什麼,“唱的時候想着自己的心事——心事也就唱出來了……”
這是多麼奇特的一種表達。我覺得有點好笑,但笑不出,因爲我感到這其中有什麼更深奧的東西。他又問:“你知道我是怎麼弄了這把胡琴?”
我看着他。
“俺那個伴兒‘羞羞’走了的時候,忒難受,就琢磨出這麼件傢伙什……”
我想“羞羞”大概是他老婆,問了問,才知道那是一個鎮子上數一數二的美女。他開始絮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在鎮子上打工,猛地看見了“羞羞”,兩眼頓時一亮。“我那時真想伸手把她搶走。那時候我年輕,身上的肉一棱一棱的,刀都砍不動!你想一想,打工的人,哪個不是野性子?這女孩家像個皮球一樣,一戳亂蹦,摸一摸軟軟的也像皮球。那頭髮呀,油亮亮從肩上披下來,然後又拖到屁股。你想拍她的屁股,一伸手是烏油油的頭髮,你就攥住用力一拉,‘吭哧’一聲,順勁兒把她拉倒在懷裏……”
年過半百的漢子笑起來,像個小孩兒。
“‘羞羞’這閨女見了誰都敢罵,皮打皮鬧,和她這名兒可全不一樣。她哪裏知道害羞!後來問了問才知道,她是鎮上頭兒的閨女。我一聽害了怕,頭兒咱敢招惹?然後我就想躲着‘羞羞’了。可是越想躲越躲不開,晚上睡不着哇。那時候我給鎮上的窯場脫坯,咱力氣大幹活麻利,一人抵他仨倆。我把想念‘羞羞’的勁兒全摻在了土坯裏,呼啦啦脫下一大片。嘿,我聽見‘呱噠呱噠’有人走路哩,回身一看,‘羞羞’頭上綁着個花手絹,一跳一跳和蝴蝶一樣過來了。我心裏說一聲:‘糟!磨難當頭!’嚇得直吸冷氣兒,天哩,你想想頭兒知道了,一場磨難你還逃得過?正琢磨着,那禍害走過來,手抄在胸口上……哎呀媽呀,我一點也不敢看她。她端量着我,胡亂罵起來,說昨兒個晚上你哪去了?我知道她到我住過的草棚子裏去找了。那是我躲了,躲到房東二大娘家去歇着了。我不告訴她。我知道這孩子被我三拍兩拍拍出了火星,離不開我了。說心裏話,我這輩子也不打譜娶老婆了。咱娶不上女人,身上有躁氣。乾脆就拼着勁幹活,脫土坯!這是一個好辦法。吭吭哧哧幹一氣,蹲在那兒像頭憋氣的牛。到了夜間全身骨節一疼,哼哼呀呀一叫,仰着一躺就睡過去了。誰知道後來有那麼幾個賤種,把‘羞羞’到窯場裏找我的事兒報告了鎮頭兒。鎮頭兒長得,哼,說起來你不信,像我一樣細細高高,小腰只一拃粗——怪不得能生出這麼好的女妖來。他眉眼怪好,活像女人,說起話來還比比畫畫,一點也沒有火氣味兒哩。可是你要從面相端量人,你也就大錯特錯了。待一會兒你就知道我這個‘岳父’下手有多麼重、心有多麼辣!”
我聽到這兒笑起來。“岳父”兩個字用得多好。
“鎮頭兒說起話來三分笑,指點着我說:‘身上發癢,早早告訴連部。’他的話我聽不明白。琢磨了一下才知道,‘連部’就是鎮上的‘民兵連’。所有綁人打人、最後往局子裏送的事,一開始都是‘連部’接手。我一聽嚇得臉變了色,連連哆嗦,說:‘頭兒饒我,憑力氣喫飯的窮漢,膽剜出來纔有高粱粒子大……’鎮頭說:‘空口說話不算,等有一天給你剜出來看看。’我嚇得一身冷汗。他揹着手走了。我老長時間不吱一聲。後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個鎮頭兒是演員出身,早年在劇團裏唱旦角。你看看,他走路就像個女人……‘羞羞’後來又找我,我求她說:‘饒了大叔吧,大叔腰細,禁不得你爹一錘哩。’說是這樣說,我摟住‘羞羞’不願鬆手。有一天半夜裏正這麼摟着,‘連部’的人不知怎麼嗅到了味兒,一根繩子捆住了我倆。只半天工夫,放走了她,勒住了我。他們把我綁在一個破家廟裏,一連打了三天。我昏過去兩遭。我大聲喊叫說,‘天哪,天下烏鴉一般黑’,喊過了他們又打。後來我挺過來了,他們也折騰夠了。有個人嚇唬我,把我用繩牽着,牽到鎮子東頭的一個水灣那兒,說:‘我這回把你掀進去,你死了誰也不知道。’我嚇得大哭大叫,說:‘天地良心,可憐可憐俺這打工的漢子,再也不敢了。’那個人嘿嘿一笑說:‘諒你也不敢,要不這麼着,我把你‘廢’了吧?’我不知道‘廢’了是什麼意思,只嚇得哆嗦。回頭看他,他摸出一把刀子,照着我的下身就捅。我躲得飛快,大腿根還是捱了一刀——眼下這兒還有個疤哩——半路上的老哥,伸手摸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