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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岳母,那些亂七八糟的印刷品只配扔到垃圾箱裏。
岳母盯我一眼:“瞧你說的,老同志忙了一輩子,就這點愛好……”
可是我知道的另一種情況是,那些極有尊嚴的人——其中有的還是我的朋友——已經長時間沒有出版自己的東西了。他們越來越珍惜心裏的聲音。不是羞於讓它傳播到這個世界上,而是扭結在心頭的、越來越多的矛盾和懷疑阻礙了這樣去做;他們擔心已經沒人聽懂這些聲音——把一腔熱血潑灑到世界上最髒最冷的地方,你,還有你,有過這樣的痛苦與不甘嗎?留給自己,頂多是留給愛人和摯友。我的一個朋友對梅子表達過這個意思,她看了我一眼。大概這一席話使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想起了那些熱烈的歲月。我的一些吟唱都用漂亮的字體抄在白紙上。那當然是我一生最好的時期。那些字和紙都由她很好地包裹起來,放在最安全的一個角落。一個人的心血得到這樣的保護,那該是多麼幸福。我想一個人的心音除非是得到這樣的珍存,要不就別把它刻記下來。它只能裝在心中。
岳父和岳母一直沒怎麼問我東行的情況。在他們看來我已經“只能這樣”了,可以來去由之。他們早已失去了興趣也失去了希望。至於我要做什麼,他們已經不再那樣關心了。倒是小鹿不停地問來問去,甚至渴望我從東部平原上帶回一些新奇的玩意兒。他願意聽我從山地和平原攜來的各種故事,並一直期待着再一次出發時能夠領上他。他從小就聽父親講過很多戰鬥故事,一直把那裏看成了神奇之地。我倒怕他將來真的隨我而去時,會感到極大的失望和沮喪。
正在熱戀中的小阿苔與之寸步不離,他們一起跑來跑去,在房子前面的大橡樹下咕咕噥噥,用一柄小鐵鏟挖着什麼。有一次他們從凍得乾硬的泥土裏挖出了一些蔥嫩的、不知什麼植物的根芽,還要移栽到花盆裏,端到屋內暖氣旁。我知道他們的種植不會成功,而只是表達幸福的一種方式。
小阿苔比過去胖了一點兒,不過仍舊那麼靈巧活潑。一個袖珍型小美女。有一次小鹿領我去看她在雙槓上翻來翻去的樣子,簡直令我震驚。我這之後一看到她美麗生動的面龐,就不由得要想起那個在雙槓上翩飛的身影。真是靈巧得不可思議。當她從高槓往低槓躍去的那一瞬間,我差點呼喊起來,在心裏爲她捏了一把汗。那時候我牢牢記得她是內弟熱戀的一個小美人兒,可千萬不要磕磕碰碰呀,可千萬要保重……她像一隻小貓一樣在屋裏無聲地走動,走得很快,腳步細碎。她一會兒從這間屋裏邁到那間屋裏,一會兒又出現在我的面前。當着大家的面她也毫不掩飾對小鹿的迷戀,一會兒扳他的脖子,一會兒又摟住他一隻胳膊。她只有小鹿一半高,小鹿顯得太高了。他們站在那兒使人覺得很滑稽。據梅子講,雖然離這麼近,小阿苔還常給小鹿寫信呢,小鹿也給小阿苔寫信。他們幾乎天天見面,而且就在一座城市裏,怎麼還要寫信?可見刻畫在紙上的文字是不可取代的東西,它自有獨特的魅力。如果他們當中的一個到外地參加比賽,那麼這對小人兒就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了。那時候他們的書簡會密如雪片。梅子說她有一次不經意看到小阿苔寫給小鹿的信,“天哪,那是怎樣的一封信?你無論如何想不到現在的小夥子姑娘會愛成這樣!他們都瘋了癡了……”她說完看着我,好像當初我們把一切全誤了似的。
這天下午婁萌來了。她不會開車,是馬光送她來的,奇怪的是馬光沒有尾隨進來,而是把她一送到就開車走了。令人可笑的是,她手裏拿了一個便攜電話,晃了晃又一股腦兒裝進小包中。她多麼年輕,最明顯的是比過去白了,皮膚永遠那麼細嫩,實際上她比我還要大兩歲。她微笑着,儘量裝出慈母般的笑容。她笑着看我,又看梅子,握我的手,說自從我辭掉了工作之後,她天天都爲我感到惋惜,說我是一個不可取代的角色——說着轉向梅子,“你不知道你們家的這位素質多麼好!有他在,我們的許多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上去了……”
梅子笑笑。這是應付的笑容。
婁萌只要多待一會兒,梅子就找個藉口離開。婁萌卻對梅子的離去很高興。我想盡快說出她真正關心的方面,就說:“婁主編,我正在設法聯繫那個凱平……不過這是相當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