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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時不時地想起她,雖然對她還一無所知。她很美麗,那雙漆黑的眼睛當時只是輕輕地瞥過來一次——她還不認識我。日後我才知道她叫肖瀟,是從很遠的一座城市裏主動要求來這兒工作的。她的父母至今還在那個城市裏生活,那裏還有她的哥哥、弟弟。她的做法令人費解,獨自一人生活在這裏,當地沒有一個親屬,這至少在一開始會招人議論和猜測。可是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詫異的。我不知爲什麼覺得她正好屬於這個果園,屬於大海邊的叢林。在這個深秋裏,她在濃綠茂盛的樹木間活動,構成了多麼和諧的一幅圖畫。
我們後來交談起來,彼此竟沒有像剛剛相識的人那樣隔膜。那時只是隨便地扯起來。她好像一點兒都沒有把我當成一個陌生人。她對所有的人,比如那些兩手老繭的園藝工人,還有到場裏來出差的各色各樣的人等,都一視同仁。她可以無拘無束地與任何人談話。不過當她得知我的出生地就在這兒,特別是我作爲一個地質工作者曾數次來大山和平原勘察時,當即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她甚至讓我看了小小的辦公室。這個簡樸的地方擁有一架破舊的風琴,她爲我一邊彈琴一邊唱歌。老實講,她的歌喉並不怎麼好,卻極其質樸,流露出少見的率性。我站在一旁,長時間地佇立。那時候窗外風和鳥的啼鳴、樹葉的沙沙響聲都混合在了一起。她的歌聲好像是爲大自然做出的和絃。我注意到她的辦公桌上有一本詩集。令我驚訝的是,那正好是一本我喜歡的書。我拾起來翻着,飛快地翻着書頁。她笑了:“你找什麼?是不是找這個?”說着把書拿到手裏,輕輕地翻了兩下。一片綠色的樹葉掉出來。我把樹葉接到手裏,一種淡淡的清氣立刻飄進肺腑。我發現就在夾放樹葉的那一頁上,有我要找的那一首。肖瀟點頭:“我剛來這個果園時隨身攜帶東西很少,可這本書還是帶來了。是老師送給我的。他是個大鬍子,一個倔犟的好人。”
那一天我們一起到園子裏散步。我們沿着一排很大的李子樹、迎着晚霞向西走去,一直走到了蘆青河邊。傍晚的河水十分安詳。我們甚至看到了河邊葦叢旁一尾一尾小魚。它們遊着,不慌不忙,也是那麼從容。在這暮色的河流裏,在這不停地奔向大海的一條古老的河流裏,我看到水藻也在默默地浮動,等待着黑夜的來臨。
西面的雲彩燒得暗紅。雲彩上方已經出現了一兩顆星星。太陽就要沉沒了,水汽沿着葦棵、荻草和蒲叢瀰漫起來;河對岸有水鳥撲撲拍動翅膀的聲音;遠處,好像有什麼小動物跳進水裏,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我們沿着河堤向南走下去。
肖瀟說:“我今天過得很愉快。很久沒有這麼愉快了。這個晚上我才明白,原來我也很想念城裏啊。”
“每個人都是這樣。在一種環境裏過久了,就需要另一種環境。”
肖瀟把手抄到做工非常講究的上衣裏,站下了。她看着前邊,一會兒又往前走去……月亮出得很早,我們踏着皎潔的月光,直走了很久才返回場部。
夜晚,她一個人又彈起了那架破舊的風琴。她的歌聲洋溢着歡樂。我被這聲音召喚出來,走出屋子傾聽了一會兒,直到風琴的聲音消失、夜露打溼了我的衣衫。
這次果園之行留給了我什麼暫時還不明白。我只是知道,有一個人更早地告別了什麼,又開始了什麼。她竟然比我更早地出城而去,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園林。我覺得她眼下的日子令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