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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正式獲得這片葡萄園之前,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摯友,我童年時期的兄長:柺子四哥。他現在仍住在園藝場西南部的一個村子裏,離大海的距離不過十四五華里。
我們那一次玩得真夠痛快,喝了很多瓜幹酒。柺子四哥已經顯得有些老了,窄窄的額頭四周滲出了微微有些發紅的白毛。像過去一樣,他翹翹的鼻子還是那樣可笑。五十多歲的人了,纔剛剛結婚。他的老婆萬蕙大約比他年輕十歲,長得肥胖,見了我沒有一絲生疏感。她張羅不停,爲我們做了一些鄉間菜餚。我看得出,柺子四哥結婚後過得也並不那麼得意。他煩躁不安,滿腹牢騷,儘管將這一切在我面前竭力加以隱藏,可我還是看得明白。我詢問了他這些年的生活,問他那條拐腿下雨天裏還像過去那麼疼嗎?他一一回答,笑微微的。是的,他也許還想一拐一拐地走下去,走到很遠,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腳印。他要我好好看看他這座小房子,這個全村裏最破的土屋是他幾年前一手造起來的。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見到的柺子四哥連這樣一所小屋也沒有。那時他從東北一所兵工廠裏剛剛回來,沒有老婆,也沒有住處,只帶着一肚子的辛酸故事。在所有人眼裏他都是一個傳奇人物,是一個活生生的謎語。他滿腹經綸,又放蕩不羈,一天到晚在遼闊的海灘平原上游蕩。那時他是惟一一個願意與我交談、領我玩耍的人。如今看那是他的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而我當時是這片原野上最孤單的一個孩子。我從他身上汲取了那麼多的歡樂……
我飲着瓜幹烈酒,問:“還記得海灘上的那片果園嗎?”
柺子四哥說:“有點兒。”
不過他也說不出果園現在是什麼樣子,他大約很久沒有到那兒去了。
我又問了很多這些年園藝場的事情。我發現柺子四哥並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重複的差不多全是一些老話:很早以前那裏是密不透風的叢林,他的爺爺和老爺爺都在林子裏迷過路,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父親到了東北,再後來就進了兵工廠。那時候戰亂剛停,他們的兵工廠還是一個準軍事部門。他揹着漂亮的匣子槍,有多麼神氣……他的很多浪漫故事是跟槍連在一起的,他從很早以前就給我講過很多。所有的人都喊他“柺子四哥”,他差不多成了當地所有人的“四哥”。
我很想告訴他我在果園裏看到了怎樣一個人,告訴他我見到的這個姑娘以及……我沒有說出來。我還是有些顧忌。
柺子四哥和我談到了深夜,把他的小油燈一次一次撥亮。我們在燈下吸着劣質菸草。大老婆萬蕙在另一間屋子裏睡着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提議出去走一走,柺子四哥沒吭一聲就和我出去了。
多麼皎潔的月光!到處一片銀輝!在這樣的月野之下,人一下就陷入了美好的懷念和憶想。從這兒往西不遠是蘆青河,往北就是茫茫海灘,這裏到處都踏滿了我和他的腳印,那時我還是一個纖弱的少年,跟在一個一拐一拐的瘦高個子身旁——時光一晃就過去了幾十年,而今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回到了月光照耀的這片野地,這一切簡直像夢境一樣……柺子四哥的菸斗一閃一閃放出紅光,我看見月光下映出一張古銅色的臉,這張臉上皺紋縱橫,有着一雙好看的眼睛。他戴了一頂黑色的泛着汗鹼的髒膩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一拐一拐往前走去,我緊緊伴着他。我們走得很慢,只是隨便地往前走。他長時間不吭聲,後來拔下煙鍋,突然問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