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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接下去又要講差一點兒被鬼子打死的那個人了,就連忙說:“現在早就沒有鬼子啦……”
“就是啊,可是野物滿多哩。什麼野物還傷不得你?你一個人出門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小村裏不顧憐你,我這個村頭不給你長着眼色,還有什麼葡萄園?任是什麼也得給野物弄毀……”
聽到這裏,我心中漸漸明白了他的“野物”到底是個什麼概念。我想他的話倒也不假,如果發生了哄搶或其他更可怕的事情,僅有柺子四哥的土槍是無濟於事的。我們這個葡萄園原來是多麼脆弱和單薄啊。我們只有淳樸的沒有任何邪念的萬蕙,有不堪一擊的纖弱細瘦的鼓額和那個肖明子……想到這裏倒也坦然平靜了許多,只想安安靜靜地聽從他的勸告,按時趕去開那一場場會了。
<h5>2</h5>
漫長的會一開就是幾個小時。我不會吸菸,可在這時卻要飽嘗老辣的菸葉味兒。會上什麼都議論,漸漸,我連這個村子的歷史也爛熟於心了。我知道了村子裏有多少怪異的事,比如曾有人一口氣養了十二個孩子,還有人連生了三對雙胞胎;有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如在大拇腳趾上生了一個小瘡,三五天就死去了;有的人發了大財又逃之夭夭,攜帶鉅款跑上東北,又跑到外國,那裏叫什麼“斯克斯克斯克”!這種“組織”的生活使我不敢厭倦,我覺得這個村子裏的人即便有一萬條缺點,有一條優點還是難能可貴的,那就是他們的樂觀精神和深深的幽默感。他們對自己的土屋、單調的日月、貧乏的文化生活絲毫也沒感到憂慮和不安。他們總是向前看,看得很遠,看到子孫後代,從容沉着。在他們紅紅火火又膩膩歪歪的日子裏,我感到了一種了不起的韌性和樂觀品質。不過我究竟能從他們身上學到什麼還很難講——在這漫長的閒扯的會上,我常常想到了這樣一些問題。
有一次我不知怎麼問到了那個獨居一處的老太太,老駝立刻嘬着嘴說:“啊呔!”我等着聽下去,他卻把煙鍋咬得使勁往上翹着,含混不清地咕咕嚕嚕。後來我總算聽明白了一點:這可不是一個平凡人物,早年可以說是一個“女革命家”哩,後來不知怎麼跟上了一個“筋經門派”,就是練氣功武功的教門裏的男人,從此就不再革命了。不過因爲總還是老資格吧,上級專門來叮囑過,所以村裏還是得事事高看她一眼……我聽到這兒長長吐了一口氣,問:
“她是什麼‘女革命家’?”
“哦,就是支隊在海灘上那會兒,她參加過。人勇啊,能就地十八滾,雙手打槍。別看她年紀不顯,其實是民國十六年生人,快七十了……可惜啊,人一沾上教門,革命意志也就衰退了……”
好不容易要熬過秋天了,一些穿了深色衣服、頭戴大蓋帽子的人物也光顧我們的小茅屋了。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要掏出一沓子花花綠綠的單據和表格讓我來填。我發現我在這些表格上已經佔據了一個顯著位置,我那會兒被稱作“納稅人”。我不得不追問:我已經經營了幾年葡萄園了,爲什麼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納稅人”呢?
大蓋帽子們說:“那是因爲你剛剛乾,光景艱難,我們替你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