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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心裏感激他們,可又覺得眼前的數額有點兒太大了,雖然交得起,卻不很情願。我知道從道理上講大多數人都應該是“納稅人”,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可我這個突如其來的“納稅人”,常常受到冷落的“納稅人”,該向他們解釋些什麼呢?
我順從地在表格上填了數字。當填完了表格,筆桿從手裏滑脫的時候,我好像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只木然地瞅着對方犀利的目光。到後來我竟在心裏羨慕起他們來。我眼前這些人的生命力多麼旺盛啊,瞧瞧,從面部看他們無一例外地健康。我甚至有了個奇怪的發現,即他們的臉差不多都長得一樣,粉粉的,有些嫩紅,不過毛孔顯然是過大了,每個人的神情也差不多。就是這些人忠於職守,執法如山,他們都長了一副邏輯發達的、然而又是糊糊塗塗的頭腦。總之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這些穿戴整齊的人,心想那要多少健康的母親才能生出這麼一些大孩子啊!我跟他們拉呱兒,扯閒篇兒,最後他們都很高興。
後來,即便不填表格的時候他們也常常光顧這裏。他們愛詢問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有時還停下來逗一逗做活兒的鼓額。他們彈彈她的腦殼,跟她開個玩笑,還給肖明子起了個外號,叫他“黑皮帶”。實際上我們的肖明子確實被曬得很黑,又像一根皮帶那麼柔軟細長。這些人熱鬧一陣走了,我倒常常感到空虛。柺子四哥與我不同,他特別憤怒。他覺得這是勒索。他說:
“我遊蕩了一輩子,也沒納什麼稅。你太老實了。你是個書生啊,就讓人欺侮去。你該去打打官司看。”
我沒有應聲。因爲我甚至不知道這些稅務人員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他們又居住在哪兒,他們的辦公地點,他們是怎麼聞着氣味尋到這麼遠的海邊上來的,等等。我到哪裏去找他們呢?我只有默默地等待和承受。我相信以後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到這兒來,正像我們也等來了武早這樣的人一樣。我想我們應該安於這種生活——這些話雖然以前沒有說出來,但實際上我已在默默地遵循。我學會了特殊的忍耐。因爲我覺得能活這四十年,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依仗了某種忍耐精神。我在那座城市就因爲不夠忍耐,結果惹下了大大小小的麻煩,讓梅子一家叫苦不迭。關於我因爲不夠忍耐而招致的痛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年輕啊,毛頭小子啊,耐不住啊,滿腔正義和一肚子委屈啊,就是這一沓子事情攪在了一塊兒,積成了我的四十餘圈年輪。我從海灘平原上赤腳奔波、跨過山脈和河流、跨過一些陌生的小鎮,才走入了那座大城市,今天又走了回來。這是疙疙瘩瘩的一大圈。得了,還是忍耐吧。我這種忍耐的功夫,主要是看着岳父瘦削而堅硬的頭顱練成的——從他吐出“六人團”那幾個字到如今,我一直在忍耐。一個人沒有這種忍耐的本事,那就什麼都做不成。我從一來到這裏,就知道一種新的忍耐開始了。我發瘋地幹活,以便忘掉一切。只有在這勞作中,我才能漸漸壓住心底的各種思念和其他慾望。我用力地揮動鐵鍬翻土,推車運肥,扛葡萄筐籠,忙得來不及嘆息。我可以和斑虎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交談。我相信斑虎什麼都聽得明白,只不過像個高深的智者一樣不願輕言,腹富口儉。它越來越英俊了,像一個懂得藏訥的男子漢,胸脯很結實地向前昂着,站在那兒何等挺拔。它有時在強烈的陽光下老要皺着眉頭,我想它一定也被思索所累。我像按摩師那樣給它揉着眼睛四周的肌肉,用手舒展着它的眉頭。我發覺那樣它很舒服。它的頭有時也昏昏沉沉吧。我覺得一個用乏了的腦子,敲一敲就像一塊實心木頭。我有時間就給它按摩起頭顱來。它的頭顱很大,怪不得這樣聰明。我問:
“你跟在我們身邊,天長日久不覺得無聊嗎?”
它鼻子裏發出嗚吠一聲,是肯定還是否定,不得而知。
<h5>3</h5>
我和鼓額在一塊兒勞動,心中充滿了另一種安慰。她是一個令人憐惜的孩子,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我多次和柺子四哥催促她回去看看老人,她答應下來,只很少回家,而且每一次回來眼睛都有些紅腫。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我覺得她有一點兒強烈的獨立生活的願望,這一切不是來自其他人的影響,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她那麼勤快,當累得疲乏了,就換一種輕活兒,只不願閒下來。她不愛說話,鼓鼓的腦殼裝滿了隱祕。她對這個園子寄託了無比的希望,這從她的眼睛裏就能看出。她希望從這裏得到一種穩定的生活、一份未來的保障。她希望葡萄園日益興盛、不再遭受任何磨難。這是怎樣珍貴的一份情感,想一想讓人感動。她和肖明子的薪水較高,比起平原上的同類僱工要高得多。我總覺得虧欠鼓額和柺子四哥他們一份情意,而且很難償還。
我問鼓額:“你如果有什麼不高興、有什麼要求,一定告訴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