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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像雨滴一樣灑在我的額頭上……這個秋夜好涼啊。我裹了裹衣服站起來,撥開葡萄藤蔓,信步往前走去。夜霧低低潛伏,它們還沒有升到葡萄架那麼高。等啓明星出現的時刻,霧氣就會慢慢升騰起來,漫過葡萄架和楊樹梢,去迎接新的朝霞……十幾年前那個芬芳四溢的早晨,我看見一道門輕輕開啓了,迎面的一間屋子裏有一個姑娘,穿着一身紅白兩色的衣服站在打字機旁。我們驚訝對視,彷彿都毫無來由地僵住了……那次見面不久,我們一起尋了個機會去登泰山。在這座莫名其妙的大山上,我們看到了很多古蹟。那些古蹟其實簡單得很,它們由蘋果花似的漢字交攀堆積,最後變成了一座稍稍晦澀的、多少令人敬畏的山。那天的攀登可真累。我們一直走在一起。也就是在這座山上,我越來越明白了,自己心裏多麼期望得到這個弱小嬌柔、同時又驕傲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心裏變得明朗自然了。那座山當時正處於一個特殊的季節,山霧突然湧起來,它們漫過竹林,在石崖上緩緩湧流,像水像濤,像她沒有見過的大海——奇怪得很,她連海都沒有見過,我那時真有點兒可憐她哩。
那時候我多麼熱情!這種熱情給她造成了多麼大的誤解。熱情也可以遮去誤解,但它一旦消退,誤解也就赤裸裸地顯露出來。這有點兒像潮汐與礁石……漫長的日子來臨了,她眼睜睜地看着我一個人在大地上來回奔跑,看着我不安地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她對自己流浪成性的丈夫毫無辦法。
時間在流逝,我們對必將來臨的一切無奈而自信。儘管一開始我們有過許多奇怪的、華而不實的約定,但它們最終還是無法實行。世上沒人能夠一一履行那些熱情四射的許諾,與此相反,它們很快就會被遺忘。這種淡漠也可以叫成背叛,雖然它一點兒都不復雜也不困難,它甚至並不需要考慮許多——因爲此刻他們都要面對具體而庸常的生活。
人的背叛其實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所以說,當年的約定在後來沒有一個人提起過,彼此好像壓根兒就沒有記起。我們好像走向了一種極其簡單的結局。可是與此同時,深夜,某個時候,一種難言的痛楚還會在他們心底滲出。
這個夜晚我一陣陣地思念梅子和小寧。此刻但願他們不要大睜着雙眼,像我一樣被憂思纏住。梅子是一個剛強的人,有時候真是義無反顧。她越來越瘦了,這讓我想到她爲了維持這種表面上的剛強付出了多少。她在竭力壓抑自己,忍受着。這個夜晚我多想安慰她幾句,向她從頭訴說。頭頂是燃燒的星雲,它溶化着人類千百遍溫習的誓言、那些永不反悔的諾言。我要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告訴她,告訴她那個有着一棵大橡樹的院落裏,到底隱藏了什麼。她出生在大橡樹下,卻被一隻神靈的手推到了我的面前,讓我們不再分離——而我是出生在一棵大李子樹下的人,我們彼此攜帶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密碼。我們將經受一個漫長的解碼期,這段時間將會可怕地緩慢和枯燥,結果也許驚心動魄。準備承受吧,我們要有足夠的頑強……到了未來的一天,我不會博取她的同情和諒解。我只是要訴說、訴說,把這種訴說送給至親。
我試着遺忘自己蒙冤的父親。我試着遺忘那個可怕的事實:腥風血雨的日子,轉戰流徙的縱隊,這其中有兩個男人,他們分別是你的父親、我的父親——他們有迥然不同的命運……他們之間也許隱下了一個可怕的故事,這對於後一代太殘酷了。還是讓我遺忘吧,讓我靜靜地躺在這片海角園林裏,永遠也不要甦醒。
我只需要記住,她是我的妻子,她爲此付出得已經太多了。我們最好的結果還是結伴而行,因爲我在旅途上不止一次看到這種動人的情景:兩人相互攜扶,用一隻有着缺口的破碗舀起河水解渴,在水窪裏洗臉洗手——這樣直到滿頭雪發,牙齒殘缺。這對白髮人總是緊緊依偎,抵擋着北風。嚴寒也不能使他們回返。他們就一直那麼往前走、往前走。隨身的行囊單薄——這一切當然是爲了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