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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形之下,幾位首長的警衛人員是固定的。但沙做了第一領導之後,除了自己的警衛班依舊不動之外,其他幾位首長都進行了交錯互換。至於說爲什麼,這是不能問的。沙的警衛班長同時也成爲沙的生活祕書,負責喫喝拉撒睡,並且還要代他傳遞一些重要指示。一位二十三歲的姑娘是打字員兼首長內勤,長得面容姣好,也是從老區來的,是原來的書記最信任的人。那個首長待她就像父親一樣,首長的死讓其痛不欲生,她不停地哭了一個多月,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差不多一直是腫的。這就讓新任首長沙不太高興。當有一天她又哭哭啼啼地記錄他的口授命令時,終於惹得他火起,猛一拍桌子問了句:“夠了,你還準備哭到什麼時候?”她立刻不哭了,說:“首長,我錯了,請您繼續吧。”誰知沙仍然緊緊盯住對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準備哭到什麼時候?”她這一次真的慌了,大張着嘴巴看着他,說不出話。他再次追問:“什麼時候?”她咬緊牙關才蹦出兩個字:“今天。”“今天什麼時候?”“……現在。”“那好,咱們繼續吧!”
以前打字員經常爲原來的首長洗洗衣服曬曬被子什麼的,現在仍然爲沙做這些。沙與她沒有一句工作之外的話,也從來不問她任何生活上的事情。而以前的首長閒下來會問起她的家裏人、想不想家以及其他之類問題。沙總是在她一件接一件做着手裏的活計時有些焦急和不耐煩,不停地看錶。她給他打掃了牀鋪,將上面的草屑和掉下的扣子菸頭之類揀起——她感到奇怪的是新的首長竟然如此邋遢,牀鋪上什麼東西都有。當她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做着時,沙就說:“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以後這牀鋪不需要你動了。”她“哦哦”應着,退了下去。但是她仍然要在首長忙過一天之後爲他整理一下室內,就像以前一樣,只要看到他開始在窗前抽菸、眉頭舒開的時候,就知道應該把剛剛洗好的衣服什麼的送進去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天,海邊一帶出奇的熱,所有人都只能穿很少的衣服。警衛班的人有一半以上打赤膊,連着裝一直比較嚴格的沙也不得不換上了短褲和一件小背心。打字員穿了一條花裙子,上身是淺紫色小碎花洋布衫。她記得這身衣裝曾經讓原來的首長好好誇獎了一番。她坐在打字機旁,沙在慢慢踱步,走過來走過去地口授,語流不暢。她發現他近來常常這樣,彷彿有什麼事情再也拿不定主意了。有一次她好像聽到了沙在重重地喘息,人離得很近,因爲他身上特有的那種煙味混合了男性的某種怪味變得十分濃烈。她這時候總是低着頭。可是這一次的氣味實在太嗆人了,就稍稍抬了一下頭——只一瞥就讓她嚇了一跳——她清清楚楚看到,或者說準確地意識到:沙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胸部,而且那目光已經穿越了薄薄的衣衫,刺得人發疼!她害怕了,因爲她知道自己一點兒都不會看錯,對這雙陰陰的眼睛真是太熟悉了……她的身體不安地移動了一下,也許是側了一下吧。也就在這時,沙惡狠狠地咬了一下牙關,把頭扭向了一邊。接着他還是踱步,不過這時的踱步聲變得沉重有力了,那簡直是在跺腳。她一噝噝吸氣,身上害怕得打顫。
就在第二天,沙像大病了一場,耷着眼皮,卻是十分鄭重地告訴她:以後除了打字這種必須的工作之外,她不能再進首長的房間了。她口吃起來,問那些換洗的衣服和其他一些日常雜務怎麼辦?沙垂着厚厚的眼皮說:“這就不關你的事了。”也就從這一天開始,改由警衛班長肩負起沙所有雜七雜八的事務,兩人的關係似乎也較前密切了許多。這位班長是一個臉色黝黑的粗壯漢子,平時不言不語,脾氣多少有點兒像沙。他來自北方大山一帶的貧苦之家,自小失去雙親,參加隊伍後即把這裏當成了家,把上級首長當成了父母,執行所有命令絕對分毫不差。
每次首長們開會爭執時,警衛當中只有一個人可以靠近開會的屋子,這就是班長。他有時聽到劇烈的爭論手心就要冒汗,一直冒到會議結束。他發現每次散會後,沙的臉色都蒼白極了,就像一張陳舊的糊窗紙似的,而且呼吸急促,需要立刻躺到炕上歇息。他趕緊爲沙擰乾一塊熱毛巾,爲其敷上額頭。他的手挨近了首長時,覺得這額頭燙得像火一樣。他害怕了。最激烈的會議之後,如果沒有更要緊的事情,沙會一直躺在炕上,並且一整天裏不起來喫飯。這會兒只有班長知道,首長躺在那兒,其實並沒有休息,而是在深入思考更重要的問題。整個山區和平原上的大事、未來的前途,都押在這個身軀瘦削單薄的人身上了,一想到這裏他就有忍不住的憐惜和敬佩。
那個電報員姑娘有時要把一些急電送給首長,這就免不了要在首長休息的時候去那個房間。這會兒是班長最頭疼的時候,因爲他不知道該阻止還是該放行——儘管他自己不識字,可按規定他是不可以接觸機要電報的,所以也就不能由他轉交這張灰色的紙片。他每次都咬住牙關,一邊放其進去,一邊小心地傾聽裏面的動靜,最害怕和擔心的就是首長因爲這種打擾而發怒。還好,每一次都算順利,屋內並沒有傳出什麼異常的聲音。
可是有一天凌晨兩點又來了急電,當她匆匆趕到門口時,班長實在爲難了。他猶豫了一下,只好放行。他知道這個時候首長正在熟睡,首長已經忙了一整天外加多半夜。他側耳聽着,裏面先是咳嗽,接着是幾聲“嗯嗯”。沉默了許久。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這樣大約過去了半個多小時甚至更長,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叫:儘管是壓得低低的,他渾身的毛髮還是豎起來了。就像條件反射似的,他抓緊槍桿一低頭就衝了進去。眼前的一幕讓他一生都搞不明白——姑娘的臉側向了一邊,肩頭一聳一聳;沙坐在牀邊,像肚子痛似的雙手按住小腹,發出了若有若無的呻吟……“首長,我……”沙頭也不抬,向他擺擺手:“這裏沒你的事,走吧。”他剛轉身還沒走上兩步,沙又喊住了他:“你,把她也帶走。以後,以後就由你親自、把電文、送進來……”
<h5>3</h5>
就在一次長達三天的首長會議之後,一股敵軍突然包圍了駐地。好在當時正是初秋,荒灘上林木茂盛,警衛班在熟悉地形的老鄉幫助下,迅速把首長們轉移了出去。這次會議實在太重要了,所以儘管剛剛逃入沙丘灌木林中,驚魂未定,就在沙的主持下繼續開起會來。這次野外會議發生了最激烈的辯論,沙的情緒無法控制,由於沒有桌子可以拍得啪啪響,他就拍打面前的沙子,每一次揮手都要把一些沙子甩到半空,以至於有幾次迷了其他首長的眼。大家不得不坐得分開一點兒。可是沙爲了強調自己的觀點,一次次往前湊近,真正是咄咄逼人,將外語和罵人的粗語混雜一起,令人畏懼。爭執實在激烈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後沙大口喘息着站起,望了望遠處,又坐下來。大家都知道爭執結束了——沙要行使“最後決定權”。果然如此。沙垂下厚厚的眼皮,從低啞的嗓子深處吐出幾個字:“這樣吧,不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