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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們好像是在不同的時空裏一塊兒駐足:仰望着李子樹,像朝拜一處聖蹟那樣注視着它。呂擎、陽子,所有的人,似乎還有肖瀟,都肅穆地站在那兒。我們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從高原上,穿過冬雪和春天的沙煙走來的。我們久久地看着這棵李子樹,沒有人敢伸手去撫摸它。大家都屏住呼吸。
它在這個春天裏還來不及伸出更多的葉芽。那些柔嫩的像人的眼睛一樣溼潤的小葉片僅有一厘米長,小得讓人不曾注意。惟有一樹李子花瓣潔白潔白,團團簇擁。看過去,它就像一片如煙似霧的銀灰色。那當然是因爲微小的葉片和枝椏摻雜點綴造成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計算出到底有多少朵李子花,它的數目只掌握在神靈的手裏。我不知爲什麼,眼前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朦朦朧朧覺得這棵大樹蘊含了一種奇怪的暗示:所有人類都在這棵李子樹上寄生着,一個生命就是一朵花。是的,看吧,它們緊緊依附在李子樹粗糙蒼老的枝幹上,在上面開放、睡眠。有的花會結出果子,有的花結不出。這些花把巨大的枝幹似乎都壓得傾斜了,這一切只要用心去看一看,就會明白是一個偉大的奇蹟。
一種帶着微微藥香的奇異氣味在這個春天裏飄散,把大氣都燻透了。樹下的白沙無比潔淨,因爲李子樹每天都要往上灑一些露水。我看到這些花朵緊緊地擁抱,差不多沒有一點兒縫隙。所以它們就成球成團,以至於你不能從一小朵一小朵去感覺它們,而是從一個團塊一個團塊去理解它們,它們具有極大的重量和質量。你覺得它們是固體,是一個個花的拳頭;它們又像凝固了的笑容,永久地在那兒微笑。我們都眯上了眼睛,往後退了一步,這樣只是爲了更好地感覺它的微笑。它們在笑什麼?奇異的李子樹的笑容!不錯,我們都感到了它們在微笑;而且,我覺得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擋這種微笑。在它平靜坦然的儀態之下,狂暴的煙塵、奔騰的馬車,還有那個疾跑的斑虎,鐵鏈……一切的一切都平靜下來,安息下來。
我們凝神靜氣,在這兒駐足。這片園林裏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樹,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它在這春天裏一動不動地佇立。天上有多少顆星星,它就綻放開多少苞蕾……你也許能在星星和李子花之間尋找到一種奇怪的對應——這種精確的對應肯定是存在的。李子樹把所有的星雲都呈現在你的面前,原來李子樹就是星星駐足的地方。每一顆星星都在疲勞地閃爍之後,像露珠一樣凝結到李子樹上。它們在這兒互相照耀,發出自己的芬芳。
天哪,誰也不要碰它,不要折它的枝條。你如果折掉一團李子花,那麼有多少星星將要在那個黎明的時刻隕落——讓我們相信這種推論吧。
你還記得那片粉色的花朵往下飄落的時刻嗎?那是什麼?那是一些星星,是一些生命,是它們在一絲絲覆蓋土地。你在那柔軟的泥土上向前行走,你知道所有的泥土都是花瓣匯成的,而花瓣又是一些星星化成的——生命的芬芳被你充分地領略了,可你還一無所知……我聽見了一個人在喃喃絮語,回過頭,我見到了肖瀟。她走向前去,把她處女的臉頰貼在了李子樹粗糙的樹幹上。我想:這等於是一個少女在依偎着一個老人。老人用他沉着的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發出了嚶嚶哭聲。老人的皮膚充滿皺褶,鬍子是銀灰色的,還有他的眉毛和頭髮。老人盤腿坐在那兒,微微眯着眼睛。他在這個難得的春天裏曬着太陽。陽光使他的銀髮放出了光亮,閃爍着芳香,引來了千里萬里之外的蜂蝶。它們嗡嗡着,在他的耳邊鳴叫。老人就在這種音樂裏沉睡。這個疲乏的暖融融的春天,誰都要打瞌睡。我看到肖瀟爲老人驅趕着那些頑皮的蜂蝶:只有這時候老人才微微睜了睜眼睛。他用目光阻止了肖瀟。我似乎聽到他在說:“好孩子,你不要這樣了,你讓它們給我撓撓頭髮。你知道我像你們一樣,頭皮有點兒發癢。它們撥動撥動我的頭髮絲,我就舒服一些。”
老人一直那麼安詳地坐着。他的聲音只有他的女兒肖瀟能夠聽得見。那是一種天籟之聲。作爲他的女兒,肖瀟此刻讓人分外嫉羨。他只有這樣一個女兒。肖瀟可以攀援,可以去扳弄它的枝條、它的臂膀、它的頭髮,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機緣。我們只有遠遠地注視,不能化爲他的兒女。可是肖瀟卻與他有着血緣關係。
老人在這個春天裏端坐,銀髮如雪,安然沉靜。我們還沒有一個人攀援到它的身上,像孩子攀在母親身上那樣,乞求一口乳汁。那些蜂蝶也許就是它親近的孩子,它們在獲取花粉,獲取自己的蜜。我看見這些蜂蝶都生活得很好,它們十分幸福。我們這些滿身沙土和泥漿、在旅途上奔波、雙腳皸裂了血口、腳腕上戴着鐵鏈磨傷的人,是用怎樣的目光注視着這棵巨大的李子樹啊!我們一動不動地注視,直到它的女兒從樹上走下來,伸手指着沙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