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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開時,我仍然躺在那兒。這兒離毛玉那片凋零的園子並不遠。我一開始仰躺着,用胳膊遮住臉。一些大黃蜂在頭頂叫了一會兒,然後又是更高處的百靈在鬧。我鼻子裏全是草棵的氣味,是一陣陣艾草的藥香。我偶爾移去手臂,側臉望一下那座灰白色的海草房子,覺得在濃濃的荒灘底色之上,它真像是一個遙遠的童話啊。我願意這樣一直看下去。童話裏常常有大灰狼和狼外婆,這兒可真的有那樣一個老太婆——她的樣子蠻像,實際上卻不是。我永遠忘不了羅玲的故事留給心頭的震驚,只是一時很難將眼前這個老人與當年那個逃難的姑娘融爲一體。我倒真的願意將她想象成一個狼外婆,如果再加上一條大灰狼,那個童話也就成了。因爲生活太平庸了,我們需要傳奇。
我正側臉看着,突然發現這個面前的童話真的活動起來:在一圈圍攏的木柵欄那兒,海草房子像是動了一下;從這兒看過去,因爲太陽蒸騰的水汽的緣故,貼近地面的一切東西要不時地浮動幾下……不過這一次是真的在動:一隻大灰狼從小屋中走出來,細長的身子一出門就伏在了地上,這樣足足有十幾分鍾。我一驚,馬上坐了起來。這一下我看清了,它仍然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正這會兒從屋裏出來了一個狼外婆,當然就是毛玉了。她蹲下看了看大灰狼,然後動手戳了幾下……就像奇蹟一般,那隻大灰狼慢慢蠕動起來。老婆婆見它會動了,也就站起來,鑽回屋裏再也沒出來。大灰狼竟能直立起來,望了望小屋,心有不甘地轉過頭,一拐一拐地離開了——當它走開一百多米遠時我才轉過神來,驚得差點兒大喊起來。我用力忍住,總算沒有叫出那個名字。
我看得清清楚楚,這哪裏是什麼大灰狼啊,這不是太史嗎?瞧他剛纔肯定受了重傷,這會兒正拖着一條腿往南邊走。陽光下,他頎長的身材還有臉部的輪廓,一切都是我最熟悉不過的,這不會錯的。不過他究竟爲什麼受傷、又爲何從毛玉的屋子裏出來?這真讓我大惑不解。我強抑着內心裏的衝動,終於沒有跑過去詢問。
那個一拐一拐的身影漸漸消逝在遠處。
我從草叢裏爬起,往小海草屋子走去。像過去一樣,那隻叫老杆兒的黑花大貓從柵欄上一躍而起,跑回屋裏報信去了。
我敲門時,裏面傳出一聲:“進來吧,媽了個巴子。”開口就是一聲粗罵,這早就讓人習慣了。
進門還是那幅老舊的圖景:頭戴黑呢帽的老太太正用左邊開口的大襟衣服包着大貓,雙眼眯着。不過她似乎正在氣喘,仔細些聽,能聽到哧哧的聲音。有一點隱隱的呻吟摻在其中。我再細細端量,竟然發現她額上有一道淺淺的抓傷。聯繫到剛剛離去的太史,一幅打鬥的場景竟在腦子裏拼接起來:他們剛剛就在這兒廝打着,老人被一個強悍的男子欺辱,卻決不認輸,奮力反抗。兩個人在炕上滾成了一團,又從炕上滾到了地上。不過我無法自圓的一個結局是:那個太史落荒而逃了!這怎麼可能呢?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無論如何也不能戰勝那個強悍的傢伙……也許這全是無端的猜測,是誤解。管他呢。我向老人問好,然後試着問道:
“我看到太史剛從這兒走了,他一拐一拐的……”
“那是他出車跌傷了。狗日的玩意兒還不得找我來治?我給他上了跌打藥,又正了一遍筋骨——要不他就得爬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