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h4>外祖母和樹</h4>
<h5>1</h5>
仍然是同一條小徑……現在已經稍稍不同:每次踏向她的宿舍都要躊躇再三,在心裏反覆權衡,彷彿趕赴一個危險的約會。事實上我們在一起時真的不得不顧及其他的眼神,兩人獨處時的談話也不像過去那樣流暢自然了;儘管兩個人都暗暗做過許多努力,也還是很難如願。她沉穩莊重的外表很好地遮掩了內心的隱祕,可是突然變得緋紅的腮部卻又暴露出一絲慌促。我們不得不時常繞過眼前的話題,開始談論遙遠的往事,比如彼此的童年——她好像對我的往昔有了濃烈的興趣,總是在我停息的時候睜着一雙雪亮亮的大眼睛:“再後來呢?”她的眸子讓我覺得自己關於往昔的回憶是那樣重要。我只好講吓去。這是多麼了不起的鼓勵啊。
童年像一篇晦澀的詩章……它展開的是無數的折面;當它隱入細小的皺褶時,給予你的會是一片渾茫。你只能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地摺疊和打開。這其中最顯赫的標記就是那棵大李子樹——它開滿了銀色花朵,無數蜂蝶圍着它旋轉,一整天都在嗡嗡鳴叫,好像一直在向這棵大樹的精靈訴說着什麼。它們如此之多。我總也弄不明白它們爲了什麼、又是怎樣從何等遙遠的地方趕來相會?
外祖母在大李子樹下用一個木盆洗衣服,木盆邊緣破損,裏面堆滿了白色泡沫。她的頭髮就像李子花和泡沫一樣。我在她身邊徘徊,一會兒就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移到了她的背上。她並不趕開我。我有時攀到大李子樹上,從密密的銀色花朵縫隙去看外祖母的滿頭銀髮。我發現外祖母的銀髮也落上了蜜蜂和蝴蝶。她毫無察覺,只是有節奏地搓洗衣服,弄得木盆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我在樹上把身體蜷起來,不吭一聲——這樣時間一長她就會忘掉我。我故意躲藏在這裏,在花朵叢中觀察那些忙忙碌碌的蜜蜂、各種各樣的小鳥和蝴蝶;也就趁這會兒,在這樣的時刻,我編織着自己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心底被各種各樣的幻想填滿。
我真想在這片花海里長睡不醒。外祖母累了,站起來伸伸腰,呼喊我——她怎麼也找不到我——這會兒媽媽回來了,她在園藝場做活兒,我聽到她一走過來就問外祖母我在哪兒。外祖母搓搓手,到大山楂樹那兒去找了。她以爲自己專心做活兒那會兒我跑開了。
她們走開之後,我就從樹幹上悄沒聲地滑下來,一個人溜到小茅屋裏……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隻能是溫暖的回憶——那時的午夜裏絕不像現在這樣孤寂,那時我臉上還沒有生出鬍鬚,身邊還有伴我入睡的外祖母……小茅屋裏的一切都安慰了我,保護了我。漫漫的夜晚外祖母用故事滋潤着我,使我在夢中結識了各種各樣的精靈。我從不認爲那僅僅是些虛構的故事。只是到後來我才發現外祖母的故事裏常常要有一個不能貫穿到底的結局——組成這些故事的人或動物不知怎麼就變得無影無蹤了。
“他們後來呢?”
外祖母說:“後來就沒有了。”
“怎麼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