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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茂長的慾望</h4>
<h5>1</h5>
我何嘗不知道,概括自己鑑定自己也許是最爲困難的事情。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進入另一個人的心界;我感到尷尬的是,我竟然難以進入自己心的深處。在我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總企圖窺視自己幽暗的底層——這種窺視常常讓我膽怯。我像抗拒着一個陌生人似的,頑強地抗拒着另一個“我”。這真像一場奇怪的遊戲,並且它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了。
回憶着與梅子分手時的徹夜長談、與呂擎和陽子他們無數次的爭辯,其中的無數繁瑣令人疲憊……我不願把家族的隱祕向他們吐露,而是深深地將其沉入內心。它時時壓得我腳步踉蹌。我害怕一種無聲無形的銷蝕,害怕在悄悄放棄自己歷盡辛苦才獲得的一點兒什麼。得到與失去,放棄與固守,熱情和冷漠,它們全部糾纏在一起。我簡直有點兒進退兩難,小心翼翼到了極點。我但願自己已經觸摸到了它的邊緣,儘管視界裏仍是一片迷茫。這以前我一直想弄懂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麼?尋找什麼?走去又走回,似乎依舊兩手空空。我也許比不上梅子——她總能以那個小窩爲中心,上班下班、買菜購物,總能及時回返。她和孩子在一起,和親友們在一起。那是一種充實的溫暖,是一種擁有,是我得而復失的一種感覺。陽子和呂擎也開始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呂擎讓吳敏辭職經商,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迷戀金錢,但實際上卻另有所圖。沒有比我再瞭解他們的了。這兩個人沒有多少金錢的慾望,而今卻想方設法大筆賺錢。在這急遽的追逐金錢的表象之後,遮掩起來的卻是一副更加難以揣摩的心腸。我似乎預感到,他們很快就會有一擲千金的時候——爲了什麼,那還要等等看。對於金錢本身,他們實際上比梅子更爲淡漠。呂擎終於沒有子承父業,沒有當一個大學者和翻譯家。吳敏也愧對了她那幾年鋼琴專業——他們兩人好像離正事兒越來越遠。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如今誰也不像陽子那麼執著於自己的專業,正所謂“把一切獻給了藝術”……幾年的時光一閃而過,比起我逐步走入安定的朋友們,我終於只剩下了一副扔來扔去的背囊。在深夜,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自己先人的目光——那是從遙不可及的深邃中望過來的,它彷彿在問:孩子,你把家族的一切都忘記了嗎?
當然不敢!我只不過是走在一條漫漫長路上,這條路太長了,我需要一路祈求,需要滋養那顆不安的心靈——儘管這看起來好像有點兒貪婪:我想得到的是如此之多,如此之多。我的心翱翔得很遠很遠,它已經接近了某種虛妄。我不是一個耐得住清苦的人,而又偏偏要日夜追趕。我夢想着安逸和幸福,夢想着自由自在,卻又命中註定了要把這一切可能性全部打碎。我想得到某一種東西的時候,反而要繞開,躲閃着迴避着——好像我真的要拒絕它。不,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並不一定。我在等待一個機緣。我的那顆幽暗的心是率直的,而我這顆明朗的心卻是曲折的。
我的渴望像一株樹,每天在午夜裏生長壯大,午夜過後就開始走向自己的秋冬,走向衰敗,枝葉脫落並掛上一層寒霜……我的渴望啊,正像河水一樣不可遏制,沖刷着、拍擊着胸中那條單薄的堤岸。我難以忍受,倚仗着年輕和氣血旺盛,能夠在黎明時分的一陣熟睡中,把一夜煎熬留下的倦容悄然抹去……人們也就不再知道我一夜一夜不能安睡,連長久的失眠帶來的痛苦也被遮掩了。每天早晨,就在斑虎的吠叫聲裏,我獨自把一臉疲憊洗掉。接着我在這令人健康的、清爽的晨風裏伸展雙臂,讓肌肉再次注滿血液和氧氣,讓身上充滿力量。我深深地呼吸,然後走出茅屋,向葡萄園和海灘走去——樹林裏,葡萄葉上,到處都是露水,是朝陽的閃光。
一切都是這麼生機勃勃,昂揚向上;我也沒有理由表現出蔫蔫的、衰敗的樣子。
午夜裏那茂長的慾望對我構成了一種永久的折磨。我不知該迎接這漫長的夜晚,還是逃避這樣的夜晚。我甚至想不起從什麼年紀開始走進了這樣的夜晚。我從很早以前就發現,一個人最痛苦也是最幸福的時刻,就是他一個人所擁有的夜晚。他無論白天用雙腳丈量了多麼遙遠的土地,最終也還是要回到午夜的田園。他將一遍又一遍耕耘着這片黑土,播下種子,又要趕在黎明之前把它收穫。一夜一夜地耕耘,一夜一夜地收穫,勞動使他既疲憊不堪又興致勃勃。
我不知生活當中有多少人在重複着這種相似的勞作——難道我四周的人,比如說梅子,還有我童年與之相依相偎的外祖母、我的母親,她們也是這樣嗎?
我想着肖瀟——不知怎麼我覺得她在很多方面都與自己十分相近。我曾到過她的住處,看過那個整潔的、一塵不染的小小居所:搭了白色網罩的整齊的被子、桌上的書,還有她常常彈響的那架破舊的風琴……她,以及與她接近的一切,都那麼讓我神往。她的一切都對我產生了深深的誘惑。我不止一次走近她又繞開她;當我與她一塊兒散步、在長長的蘆青河堤上走來走去的時候,那種莫明的痛苦會暫時離我而去。當她的氣息環繞着我時,讓我感到平靜而又年輕:一個人被籠罩在一種誘惑裏多麼純潔啊,它不像有人想象的那麼可怕。誘惑並非遙遠,它有時就在你的身邊。可是你難以攫住。沒有她,生活即頓失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