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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期限既然還沒到來,她只好一遍遍將其從熟睡中喚醒。他則爲她從頭到腳整治一遍:有時虛掌高懸,有時手心貼緊。按穴總是輕輕的。若十指掠過胸腹,必是若有若無。有幾次她真想緊緊攥住這遊走的手掌,放在嘴裏咬一下,可最後還是不敢。那隻貓蹲在一邊專心觀看,有時也搭上一手:毛爪軟如棉花,能夠長時間按在她的胸窩那兒一動不動。它也許同樣知曉,她的病根其實就在心上。經過這番治療或安慰,她覺得好多了,只需五分鐘左右就會睡着。不過她每次都要抓住睡前這五分鐘,好好想一遍夢一般的現實。偶爾她還要做一些可怕的夢,夢見自己就在那片沙林和灌木中間,再不就是在一幢簡陋的農家小屋裏,耳邊響着嘀嘀的發報機聲、一個人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很冷。這聲音讓她一開始起雞皮疙瘩,而後才漸漸適應下來。夢中的人一閃不見了,再就是縱隊的灰色服裝,一叢叢的人影,另一個人,一個兩手很大並生着老繭的人。這個人對她憨厚地笑着,撫摸她的頭髮,叫她“小鬼”。她也有了一支槍。這是那個人特別批准的。憨厚的人說:“給她一支手槍。”這令多少人嫉妒。她握緊了自己的槍,一直沒有放響。
醒來時兩手空空。她聽見那隻貓在炕邊遊動,偶爾探頭觀望,張着嘴巴輕輕一叫,彷彿在問:醒來了嗎?她點頭,問:“我的槍呢?”“槍”字將它嚇了一跳,它立刻跑走了。不一會兒瘦瘦的鐵力沌走到炕邊。他的目光使她一下就從夢中清醒過來,說一聲“對不起”,就趕緊穿衣下炕。她記起自己的諾言,要當他的弟子,照顧他的一日三餐。其實她總是做得不好,這一方面是因爲她要好好適應環境,另一方面鐵力沌早已經習慣了自己動手,往往還沒等她開始,一切都弄得停當。她想盡快把家務接過來,可最後覺得很難。她想:在他的眼裏,自己也許根本就不是女人。她長長地嘆氣。
他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除了幹活就是練功,再不就拱到丹房裏。她見他時常趴在地上,只以一根手指着地做俯臥撐,身輕如燕。她驚羨中試着模仿,這才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泥坨一樣沉。他告訴她先以整個手掌支撐,這樣直練到七七四十九天再換成四指,如此逐一遞減,功成大約需要五年有餘。離這裏最近處有一個小村,那裏偶爾來一個螳螂拳友,可算多年的朋友了。兩個人切磋到高興處就要喝一杯葡萄酒,坐在木墩上,一下下敲着桌子。毛玉每逢來人就要藏起,聽到聲聲敲打的暗號以爲人已經走了,出來時卻驚呆了。鐵力沌卻擺擺手說:“不必再藏了,我的這位師兄鼻子靈驗,他來兩次就嗅出有人。”她心噗噗跳着,趕忙爲他們添酒,不敢多言。那個人端量她兩眼,點點頭說:“嗯。”鐵力沌指着她:“徒兒,你師叔有個絕技,叫‘就地十八滾’,讓他教你吧。”
一句話落地,那個螳螂拳師就作一個揖,然後把僅有的一點兒酒嚥下,緊一下束腰,到外面院子裏去了。他們跟出來。鐵力沌一邊出門一邊摸出一杆鐵叉,幾乎沒怎麼招呼就往那人身上捅起來。毛玉一聲驚呼還未出口,那個人已經呼一下翻倒在地。與此同時,鐵力沌就用叉子頻頻捅着地上的人,那人卻連連翻滾,雙腿時弓時彈,挪動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總能在鐵叉着地的一霎躲閃而去。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裏,整個院子都給印上了密密的叉痕,可螳螂拳師卻毫髮無傷。不僅如此,到了後半截鐵力沌的叉了已經沒了力氣,地上滾動的人卻能趁機一個騰躍,用兩腿夾住叉子,然後揮出一拳擊中鐵力沌的胸部——雖是虛虛一擊,那叉子早已經易手了。
毛玉整個過程看得眼也不眨,有好幾次差點兒喊出來。她頭上的汗水譁一下流出,一下抱住了鐵力沌。他隨即推開她說:“不妨的,他不會傷我。”
從這天開始,螳螂拳師只要來這裏就教毛玉幾招。鐵力沌和毛玉在一起時,他總讓她手持那柄鐵叉捅過來,她卻一時下不了手。他說:“不妨的。”她兩手顫顫捅來捅去,漸漸才放開膽子。如果換上她倒地滾動時,鐵力沌就把叉子換成一根木棍。可惜每一回她都要被擊中幾次。最讓她難堪的是某一回木棍捅在了不可言喻之處,她一聲喊叫抱住了棍子,痛得在地上弓了許久。他將其抱至屋內,循痛處試按下去,她則奮力反抗。但他終於明白這處棍傷非同小可,因爲她在被擊中的那一刻內氣未斂,故傷得比想象中嚴重許多。
鐵力沌找出一些草藥,又熬了敷膏。她雙手遮面,讓師傅仔細看了傷處。腿根處的淤傷很重,筋脈已損。羞澀與劇痛混合一起,那一刻毛玉生不如死。她強忍着讓師傅換上敷膏,汗水已經溼透了衣衫。她想爬起,鐵力沌制止,然後懸掌發功一刻有餘,這讓她頓時覺得疼痛減輕許多。
而後大約十多天毛玉未能下炕,甚至不能自理。鐵力沌全程照應。這些天裏她一聲不吭,問也不應,於是他即不再問。這樣直到傷處痊癒,她都一言未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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