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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肖瀟不知什麼時候把手縮回去了。她站起來。
我睜開眼睛,覺得眼角有什麼流出來。我趕緊閉上眼睛。屋裏太亮了……“你站起來走一走好嗎?站起來走一走。”
我扶着牆壁站起,試着往前挪動,一直走出了茅屋。肖瀟跟在我的身後,準備隨時幫我。陽光刺眼,外面到處都像水銀在反射光亮。這個春天哪,就像小村裏點起的那種雪亮亮的煤油汽燈,直刺我的眼睛。春天就是一盞巨大的煤油汽燈。我看到葡萄樹在陽光下扭動,綠芽開始伸展,長長的須蔓也開始長起來,一種不可遏制的興奮鼓舞着我,讓我忘乎一切地奔向田園深處——可惜我再也挪不動腳步。做活兒的人都回頭看我,我只能在原地抖動。有一柄鐵鍬插在身旁,我就試着抓住了它。奇怪的是我的手一沾到鍬柄上就立刻變得有力了。
我試着把鍬拔出來,沒有成功。柺子四哥走過來,我沒有做聲。他看了一會兒就走開了。肖瀟重新把我扶進屋裏……我的葡萄園哪,它又開始了自己的春天。我坐在門前看着,這是很長時間裏第一次看着別人在豔陽下勞動。勞動,多麼好的勞動啊。勞動可以讓人把一切不快都忘卻,勞動也可以帶來全新的希望。勞動纔是深深的安慰,勞動纔是一杯真正的醇酒。我甚至站到離門口最近的一個葡萄架前。一束藤蔓散在了地上,我把它們理順,重新整理到架子上。粗粗的藤蔓開始蛻皮,又髒又老的舊皮剝離之後,露出的是清嫩的新皮——這讓人想起嬰兒的肌膚。我覺得它們的血液都是新鮮的,汁水豐富,蓬勃旺盛。一簇簇的葉芽鼓脹着,一些綠色的長鬚彷彿在一路歡叫着往上躥動——這是生命的舞蹈!在春天的太陽照耀之下,綠色的生命在狂舞、奔騰、噴射。這是歷經了一個冬天的壓抑之後突然迸發的激情……汗液沾在我的臉上、手上,我覺得全身都火燙燙的。小甲蟲在土縫裏活動;一些小螞蚱,剛剛生成的雛兒,跳過來又跳過去。葡萄藤蔓在我手中纏繞,在架子上緩緩蠕動。它們扯起手來把我環繞在中間。滿園的葡萄樹都在舞動、呼喊。它們把巨大的篝火圍在了中間,歡呼,啊啊歌唱。風沙遠去了,它們舞動着,踏在高高的葡萄架上,腳不沾地一陣陣狂舞。在這樣的時刻,各種小動物也趕來湊熱鬧。我看到一羣長尾巴喜鵲在園子上空掠過,雄鷹在高處翱翔,野兔從葡萄架下一躥而過。枝葉間隙到處都是麻雀,它們在石樁上滾成一團,那也是一種奇怪的舞蹈。高空、林梢、地面——這種立體的歡舞、這種強烈的節奏、這種不可壓抑的春之狂濤,溢滿了整個葡萄園……鼓額在遠處呼喊,肖明子“哎哎”應答;萬蕙和柺子四哥他們在高聲談笑。各種喧鬧的聲音從四方匯攏而來,又從葡萄架下迸濺而出……春天越來越深入,整個原野變得一片蔥綠,灌木叢密密匝匝,鳥雀在裏面盡情鬧騰。雜樹林子又變得密不透風、遮天蔽日了。各種各樣的野花在盛開,只要仰頭,一股股藥香味兒就會撲鼻而來。
打魚的人多起來,他們又開始與柺子四哥交換東西了。四哥給他們蘑菇和蔬菜,對方就給他一些大魚。他還給他們一些瓜幹酒,讓這些貪杯的傢伙樂得合不上嘴……這個春天比起記憶中的另一些春天,好像更加變得鮮花遍地,酒香遍地;茅屋裏的每一個人都由於良好的營養和清新的空氣而興奮昂揚。大家皮膚上閃着光亮,眼睛裏滿是光彩。我覺得身上的力氣在一點點增多,只是到了每天的半下午時分,才需要爬到炕上躺一會兒:這時候我的頭顱沉沉的,整個人昏昏欲睡。每天的這段時間肖瀟會準時過來陪伴,攜來一些喫的東西,並長時間坐在我的身旁。這個時刻屋裏空無一人,她會一直握住我的手。我並未睡去,但一直閉着眼睛。她身上的氣息就是良藥。她坐在這裏,春天即在身旁。我夜裏沒法不做關於她的夢,許多夢境總是與眼前的人連接一起,讓我難以啓齒。我至少想親吻一下她的手,可惜沒有這個勇氣。我像夢囈一般念道:
“我,多想那天晚上,我真想再次‘中蠱’啊……”
肖瀟馬上生氣地站起來,但後來還是坐下了。她口氣有些嚴厲——當然是故意的:“你真的這樣想?你真的這麼固執?”
“只有你知道我的病根!可是你只能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