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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上滋生的綠色生命總能引發我的柔情,使我暫且從焦躁的痛楚中走出,回到一個平靜。我已經不能離開它們,甚至覺得自己正是它們的同類。這種感觸實在真切,是我常常都會碰到的……坐在漸漸沉入夜色的曠野上,我會一次又一次感受着一種綿長的情意。好像有什麼總是潛藏在這兒,在稀稀疏疏的稼禾灌木和河渠溝汊之間。這兒正喚起、而不是掩埋了我的依戀。忍不住的思念泛起來,我回避着它,又怕傷害了它。我不能不想這會兒走了多遠,又是從哪裏走來?我一次次想到了那座城市,還有葡萄園,以及我不停奔走中穿越的所有村莊。
能夠牢牢記住的只是我出生地的那片叢林、叢林中的果園;我們的茅屋、大李子樹……我從那兒走出來,一直走到了這個夜晚。
我正在看着一片發黃的藎草浸入夜色……
<h5>2</h5>
從大李子樹到藎草地,中間這個開闊的世界竟變得一片模糊。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當年的那個縱隊的傳奇就是在這裏展開的。這裏發生了多少殘酷的故事、柔情拳拳的故事。這兒的某一處低窪地邊的紅麻林邊,受那個可怕的“六人團”案件的影響,一夜之間殺掉了四十多位最勇敢的戰士……鮮血比麻稈還要紅……這故事過去了多少年?五十年前?昨天?好像一轉眼我就坐在了這兒,伸手一摸臉龐,已經滿是刺手的胡碴了。我正走向老邁,除了粗糙的手足,還有一顆心。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望見這顆心的疲憊和無望,以及它衰老無爲的神情。可是它卻時時被某種東西擊中,頃刻間變得激動起來——在很長時間裏它不能停止這種激動,並催逼着整個軀體匆匆上路,奔上一個遙遠的未知。
這大概就是對於衰老的不安和惶恐,還有厭惡和逃脫。心的熱情像個兒童,心的執拗纔像個老人。一個人的生命總是由童年和老年這兩種狀態混合而成,總是在兩個極端上搖擺。從一端滑到另一端,彷彿做得毫不費力。比如說我在這個夜晚仍能尋到一個自然地理方面的脈絡:從東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從一片瀉湖平原到沖積平原。我搭帳之處正是這樣一個地方:它處於構造沉降區,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黃河及山地侵蝕的物質來源,堆積成了一片大平原。從歷史記載中可以看到,黃河不厭其煩地在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屬於典型的遊蕩型河流——就好比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在大地上流浪……這片平原的確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長着綠色叢林、大李子樹開滿了銀色小花的瀉湖平原卻是一派純稚。我沒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裏,特別是在這漫漫的長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個人的全部恐怖到底來自哪裏?它是怎樣滋生又是怎樣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筆鉅債,還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還羞於講述自己的過去——關於我的、我的至親那短短的一段歷史……我總試圖有個機會能夠總結自己,總結我因各種原因而招致的傷害。它們無論如何給我留下了印記,它們就像歲月留給我的深皺一樣加劇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愛的,也像所有人一樣時常爲愛而悲傷。可是我的愛從童年起就沒有得到一點點回報。我愛山楂樹上的那隻彩色的鳥,我愛母親和外祖母,愛一種叫着獴的小動物,甚至愛我九死一生的父親——雖然它很快又轉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惱恨,只要是恨就會長存不朽;而愛總是容易被消解,化得無影無蹤。
“你找得到你愛過的什麼——她還在原來的地方嗎?”我有時這樣自問着,結果總是搖頭。我童年愛過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這會兒才四十歲多一點呢;仍然活着的是我後來旅途上重新結識的,她們和它們卻沒有連接在童年的根脈上——我常常因此而產生深深的懷疑。是的,我不斷地使用外來人的目光去看待這一切。於是我發現了善良而頑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還有,我同時還發現了一個滿懷敵意的人,一個城市。
傷害或誤解、不能搭言的痛苦,一塊兒摻在那座城市乾燥的氣流中……向誰訴說?
那一天是個命定的機會——我在園藝場招待所裏結識了你:頭髮光滑,兩眼真的像葡萄。你穿了花格連衣裙,昂首挺胸,得意時上脣就微微翹起。就這樣,你悄悄開啓了我久久關閉的一扇門。從那以後我們有過多次相會,吸着煙慢慢交談——我的大黑煙鬥讓你喜愛,你抓過去試了一下,嗆得淚花閃閃。你坦率,善解人意,還不知從哪兒學來了那麼多深奧的理論;有人說我醜,但我很溫柔;而你淵博,但你很溫柔。我不止一次看到因爲苦研學問而變得眉頭緊蹙的女人,她們一息尚存,就要對付這個頭緒萬端的世界。你真摯而放鬆,從從容容。接下去少不了談你的城市童年:穿了外婆親手做的小棉襖啦,水邊看到的野鴨子和百合科屬的花兒啦,最大的痛苦是媽媽因糉子問題而發的一場火啦……總之都是杯水風波。你問我的童年,我卻長長地沉默。你再三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