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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腳步與心音</h4>
<h5>1</h5>
我跟隨的是無影無形的一條小路,它沒有盡頭——並非被蕪草所掩沒,而是壓根兒就沒有行跡。但我望得見它,即使眯上雙眼也會準確無誤地跟定。
像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所牽引,我的雙腿輕捷暢快,背上的行囊也不似從前那樣沉重。沒有飢餓的折磨,沒有睏倦的侵擾。說不清走了多久、多遠,我只憑天上的太陽定個大致方位。每天,當太陽即將落入泥土的那一刻,我的雙眼總是發出光亮,直盯盯地看住它,像盯視一枚碩大的成熟之果。我傾聽着藏在心底的呼叫,在這黃昏的一個關鍵時刻飛也似奔跑。我在喊:天哪,等等我,我來了,哪怕只等那麼小小一會兒……很可惜,它一次次都在我的吶喊中徐徐地滑入土地。
“你們看啊,這個怪人閉着眼走路哩!”旁邊有幾個人議論着,伸手指點。我沒有搭理,繼續往前。我心裏明白,我已經不需要大睜雙目辨別路徑了——與所有人不同的是,我的後邊有一隻大手推擁,前方有另一隻大手扯拉,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我聽見自己的腳步刷刷有聲。
“這是個急性子呀,看他那個窮趕勁兒!”他們指着我的背影說。這一次讓他們說對了,我心中的滾燙熱流正不停地衝撞,使我再也不能停止。這時除了自己的腳步和心音,各種聲音都消逝了。我在一片野地裏奔波,只守住了心底的默唸——我學會了孤單時的自言自語,並靠它抵擋炎熱。我自語,我傾聽,我告訴自己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我知道一個人只要稍有拖累就不能遠行,慾念會把他淹死在一道窄窄的轍溝裏、一條淺淺的水窪裏。
可是……我不能追問。我只用一連串的默唸將泛起的什麼壓住。
我想起一位獨行的天真的師長。他崇尚藝術,被譽爲曠世奇才,後來皈依了佛門。先是試着摒棄飲食,結果走到了極其清明遠達的境界,聽到天地間俱是萬千生物“嗷嗷”之聲……師長的這個情節曾讓我感動不已,讓我在想象中滿足了自己的好奇,甚至願意一試。沒有這個機會,也沒有這個能力。我明白這需要的首先是一種內心的純美。那個師長走入了一出清純脫俗的戲劇,然後再用自己的生命演下來。有好長時間我留意了有關他的一切,極力想找出某種隱祕。
時至今日,我終於在野地上有了斷炊的機會,那時我仰躺在帳篷裏,忍着盼着,結果只有飢餓的感覺折磨下來。後來我不得不爬起,摸索着去折不遠處的河柳枝芽,把米袋中最後一撮屑末摻上熬粥。一連多少天過去了,我嚴重地消瘦,兩腿變得輕飄飄的。我知道前面的路尚且遙遠,我必須有力氣走下去——爲此我不得不一次次奔向村落……每到了夜晚我儘可能走出村子,回到被遺棄的土地上。由於乾旱,越來越多的農田正被閒置,人們已經失去了挽救的希望。乾燥的空氣耗盡了人的熱情,他們比我想象的更爲冷漠。走進村子,總看到三三兩兩的人,看到他們萎靡不振的面容和焦憤的眼神。有時他們也嘻着臉,但流露的只是簡單而強烈的慾望;一會兒這種嬉笑也消失了,我又看到了可怕的陌生。
街巷上,不止一次有人誤認爲我是淘金者或販賣皮貨的商人,竟然提起入夥之類的事情。我當然使他們失望。每逢看到骯髒的黝黑的面孔、破爛的衣衫,我心中就湧過一陣酸楚,接上是莫名的親近之情,像是在遠鄉遇到了一個族人……好在這種感覺一瞬間就會飛個精光。我有時在炎夏中也能察覺徹骨的寒涼。我只得離開了,回到我的田野,背靠一株青楊或是蒼榆搭起帳篷。坐在帳子口上,看着一地金燦燦的矛葉藎草和求米草,總是禁不住長舒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