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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與魔鬼訂約</h4>
<h5>1</h5>
毛玉看到鐵力沌和螳螂拳沙原喪命的那一刻,肝膽俱裂。她一個眩暈倒下時,那些一直不敢近身的散匪就擁上去把她攥個鐵定。他們將她綁上,綁了一道又一道,還不放心,又用一塊漁網圍纏了,放在擔架上。這夥人見她醒來也不搭理,只是抬上走。她問往哪裏抬?一個留了小鬍子的頭兒說:“你如今值了大錢了,咱是要把你送到窯子裏去。”一旁的人哈哈大笑。毛玉知道這是他們故意用葷話蒙人,如果真爲了這個也就不會下這樣的狠手了。事到如今,她並不怕死,今生還從來沒有這樣無畏過,因爲她現在覺得死去更好。一種不可承受的深責把她徹底壓垮了。她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會明白:男人鐵力沌是死於自己的蒙和昏!那槍聲噼噼啪啪一響她的血就往上躥起來,讓她一瞬間什麼都忘了!這會兒,只有躺在擔架上的這一刻她才突然醒悟:男人在事發之初反覆叮囑的一句話,就是外邊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她管……老天,這些人要的只是她,而不是任何人——她現身了,其他人也就了無價值。趁着躺在擔架上的這一會兒,她合目矇頭,心裏急急算着一筆大賬——從這裏到前線、再到縱隊機關、八司令和散匪、鐵力沌、筋經門——這一切的恩怨糾結之中,有什麼致命的誘因在起作用?如果說有,那麼最大的可能又會在哪裏?她永遠記得最初的情景、記得聽到那個報信的散匪“坨”的一席話——那時她馬上想到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陰沉踱步的首長!她腦海裏隨即出現的,就是那個漫天揚起黑沙的河口之夜——直到現在想起來,她都全身發冷。她一動也不能動,拼命掙扎卻無濟於事。只覺得火燙燙的淚水流出眼窩,這淚水是紅色的,像血一樣。她緊閉雙眼,任燙人的血在臉上漫流開來。她使出全身的狠力纔算忍住,沒讓自己哇哇大哭。
可是她只有放聲大哭一場才能活下來。不然心絃就會繃斷,這是肯定的。她爲了活命,不顧尊嚴和廉恥,最後像河水決堤一樣“哇”地一聲大嚎起來……“哭吧,奶奶的,到了窯子裏,老鴇的肉夾板一上,胳膊上刺了青的大漢一挾,你就是想哭也沒工夫了。那時候是忙了下邊閒了上邊,你一天到晚歇着嘴巴就是。哭吧,可着勁兒哭呀,哭呀,爺爺我聽着就像唱小曲兒似的。告訴你吧,咱今兒個送的可是掛了紅綢子簾的城裏大窯子,人家買賣做得大,也就不差那仨瓜倆棗兒的,佣金使得足,給你賣笑的錢也多。爺爺我告訴你一句不喫虧的行話:多笑少哭,到了窯子一見大爺們兒老鴇兒,要立馬收聲。聽見沒?”小鬍子嚷着,賣弄着口才,一邊的幾個土匪笑得臉上開花。小鬍子又說:“幹我們這一行的也不易,看看,爲弄來你這麼個騷臭物件,整整搭上了十一條兄弟的性命,還不算給抓掉了蛋子的。你家男人手狠,一指點穴一腳踢蛋子,這真不是個人種做的,我操他八輩祖宗……”
土匪罵着罵着氣惱無比,狠勁兒上來了,伸手在她胸部用力扭了幾把,又往她臉上吐了幾口。她閉眼屏氣,一心想的只是死,快些死吧。
到了半下午,一幫人押着她來到了柳樹林裏。小鬍子嚷叫:“不行了,累死了,停下歇歇吧,把騷臭娘兒們放下。”一些人扔下她就散開找水喝,喫東西,只有一個年輕的匪兵扛着槍守在一邊。這樣過了半個鐘點,突然從柳林深處衝出了一個騎馬的人,這人衝到離擔架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揚起槍朝半空裏掃了幾發子彈,大呼小叫的。守在一旁的小匪扔下槍就跑,跑了兩步又回來撿了槍。接着一大羣穿了粗布軍衣的士兵出現了,他們一個個單腿跪地,認真地向跑去的幾個匪兵瞄準。那羣散匪可能是毫無防備,做夢也想不到會遇上這羣軍人吧,鬼哭狼嚎,不堪一擊,轉眼逃得沒了影子。這一切毛玉在擔架上看得清清楚楚,她聲聲喊着:“縱隊!縱隊!”
果然是縱隊的人。戰士們迅速把她從捆綁中解開,又把她扶坐了,問她話。一個絡腮鬍子讓戰士做好警戒,然後細細地伏到擔架旁邊問了起來。她不想回答,只想哭,淚水把胸前的衣服打溼了一大片。她最後吐出一個字:“冤……”“什麼冤?”“俺男人。”“他怎麼了?”“他是個老實本分人,種了幾畝葡萄園,土匪就盯上了他。”絡腮鬍子似乎完全相信她的話,說:“現在好了,這會兒不礙事了。”她大哭:“我男人不在了啊……”
縱隊的人把她扶到馬上,護着她往前。她問:“這是要去哪裏?”他們答:“去連部。”
<h5>2</h5>
一夥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並不特別急促地走了小半天,到了駐地正好天也黑下來。這是一個平原村莊,莊子不小,連部駐紮在離開村子一百多米遠的西邊,那是幾間散亂閒屋。除了絡腮鬍子偶爾與毛玉說幾句話,其他戰士不太搭腔。她給送進一個單間裏,伙食尚可。她喫不下,一連多少天只喝一點兒稀粥。這樣三天過去,毛玉對絡腮鬍子說:“放我走吧,救命大恩記在心裏了,我得回啊。”對方搖搖頭:“不是不放你,是不放心!你想想,那些人起了心要劫你,還會饒了你?你現在是被狼盯上的一塊肉,咱縱隊可得想方設法保護你呀!”他還勸她且莫悲傷,哭也沒用,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站穩了腳跟,先活下來,再想報仇的事——“不行的話你就留在隊伍裏,只有槍桿子才能爲你報仇,要不一個弱女子家,一眨眼就給擄去了!”毛玉想起什麼,將信將疑問:“土匪這回真的是要賣我到窯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