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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如同毛玉所說,山後這一帶的村子都知道那個“老煞神”。一些上年紀的老人爲我指指點點,說:“你找他呀,人早不在了不是?”我不得不說明,自己找的是關於他的一些故事——特別是他的後人。“哦喲,是這樣。他的故事多了去了,後人嘛,就難說了。”原來那個老警衛員自十幾歲就離開了老家,投奔了隊伍,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子——“要說後人嘛,那頂多也就是他的侄子、那些本家本族的人啦?”老人吸着旱菸,噝啦噝啦吸着口水。他說從這個河口往前,拐過那個山腳就是那個小村了,那傢伙就是那裏的人。“別看地方苦,出怪人啊,咱這地方几輩子就出了這麼個怪人。講不清哩……”老人最後用這樣幾句話送我走開。
我的心事像背囊一樣沉重。我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了隱祕的邊緣,並將努力走入它的核心。也許一切纔剛剛開始,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麼簡單。真實已經湮滅在這一架架大山的深處,並且不可打撈。可我不會輕易退卻,不會放棄。毛玉那一天疑惑的目光盯得我難受,我只想讓她相信:我會用自己的餘生來做這件事情。“哦喲喲,你這孩子!哦喲?”她重新戴上那頂怪模怪樣的黑呢帽,嘬着嘴看我。我知道她最動心的時候纔有這樣的表情。果然,第二天她就找來了南邊村裏的老經叔,讓他細說路徑,以便讓我真的能夠成行:“你說說吧,怎麼去找那個冤魂?”老經叔對她言聽計從,點頭接口:“是不是冤魂我可說不準。不過前些年我見過他的後人,本家侄子。這人爲他本家叔可算折磨個半死……”老經叔爲我詳細寫下了村名人名,還爲我吭吭哧哧寫了幾行字:“老侄見字如面……今有我小友訪聽老事,你見他不妨直言直語……”
我一路揣緊了這張字條,並在半夜火堆旁拿出來看了幾次。那種口氣絕非今天的知識人所能擁有,它讓我平添了幾分信任和牢靠感。我時常在想這位老人與毛玉的關係,想不清晰,卻有一種深深的感動。如果我能稍稍正視那段歷史的話,那就會發現它有多麼慘烈,而他們的友誼正是在這種逼人的慘烈之中培植起來的。這裏面可能包括了共同的懷念、以及深切的同情和照料的義務。我不能不清楚眼前的一個基本事實:毛玉是一個孤老太太,一生坎坷,無兒無女,身處異鄉,來日無多——只要將思緒稍稍轉到這裏,心裏就會有一種特別的難過。真實的情形也許是:她心上堆積的黃沙遠遠超過了任何人……終於踏入了這個小小的山村。它沉默質樸,無一例外地貧窮,所有的街巷房屋都是石頭和泥土壘起來的。一些孩子追逐背了大背囊的人,他們覺得這真是好玩極了。街上除了孩子就是老人,像別的村莊一樣,青壯男子和年輕女人早就到村外打工去了,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殘來看家護院了。我打聽那個人的名字,仍然沒人知道;當我換上了那個不恭的叫法,他們立刻就說:“你是找‘老煞神’啊,找他的侄子‘小煞神’啊!這不,那裏,那裏……”他們不止一個湊過來,積極指點着,把我引到了一個更矮更小的土石小屋跟前。一羣孩子衝那沉默無聲的屋子喊着:“小煞神,快開門吧,別在屋裏裝死了,有山外人找你來了!”我朝他們擺擺手,然後一下下敲門。正敲着旁邊過來一個老婆婆,說:“你這麼敲能敲得開?你得這樣——”說着用腳“嗵嗵”踢了起來。我剛要阻止她,屋裏即響起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老婆婆得意地走開,嘴裏咕噥着:“你那樣彈腦殼似的,哪行!”
一羣孩子和我一起候在門邊。他們興味大極了。
門開了,走出來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男人,灰眼珠灰頭髮,耳朵奇大,一見我們就以手攏耳。我剛說了句“您好”,孩子們就嚷:“‘小煞神’,給你把人領來了啊!”他像根本就沒看見這些孩子似的,只看着我。我說出了老經叔的名字,他馬上一怔,讓我進門了。一羣孩子全給關在了門外。
<h5>2</h5>
他的本名叫“姜立”,“老煞神”是本家叔,叫“姜岫”,一位私塾老先生取的,當地人沒文化,都以爲是“姜油”,說:“怪不得這個人這麼壞,就是油啊,老兵油子啊!”前前後後的山村都知道這裏出了個大叛徒——光這樣說還遠遠不夠,說那應該是“大叛賊”!前些年有人提到這個早就身亡不存的人,還惡狠狠說:“呸!這個大叛賊,光那樣死還不行,最好得活抓了他,然後按在砧板上,用切菜刀一寸一寸剁了他才解氣!”
姜立把老經叔的紙條看了又看,放在腿上擦了擦又看,說:“沒人相信俺叔是冤枉的。只有我。我爲這個蹲了好幾年監,死了幾回。可我還是相信俺叔是冤鬼。”
我想讓他從頭講講“老煞神”,可是他反而一聲不吭了。再催促,他就說:“等天黑再說吧。你是老經叔派來的人,我對你不能亂說,咱得好生說——夜裏點上燈,咱對着燈說。對着燈說出的話,該是良心話吧。”我有些不解:“對着燈說出的話纔算?”他點頭:“山裏人都知道是這樣哩。所以山裏人凡要起誓、立言,都得等到天黑了點上燈纔行——這叫‘衝着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