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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荒 原</h4>
<h5>1</h5>
我曾經擁有這樣的時刻:無論是冬天或春天,哪怕是狂風怒吼也趕不走我的那份溫馨。那時我在媽媽或外祖母身邊,她們的細聲細語伴我入睡,她們的故事和暖融融的被子一塊兒包裹着我幼小的軀體。屋外,大李子樹的枝椏搖動着,發出一連串吱吱聲爲我們伴奏。夜鳥偶爾一叫。母親的體息使我沉靜,我把頭伏在她的身上。她撫摸我圓圓的腦殼,分理我有些黃的頭髮。無論是睡着或醒着,我都能分毫無差地感到母親給我的溫熱和照料。她半夜裏爲我掖被子、加蓋什麼、把我壓在體下的手輕輕抽出……媽媽潤溼溫熱的嘴脣常常印在我的腦殼和腮部,她有時還要擁起我,爲我擦去莫名的淚水。
那是一段極易消失的日子,又是一段永不褪色的記憶。
我離開媽媽後,在大山裏,在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一個人安靜下來,獨自一人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裏時,那種特異而溫馨的感覺就會從心底絲絲縷縷地泛起,把我整個人輕輕托起來。這時如果有一聲吆喝、一句詢問,都會像一隻無形的長爪一樣把我從幻夢中扯出來。我一下子落在了冰涼的凍土上,因渾身赤裸而瑟瑟發抖。我的一生都特別珍惜夜晚——它是沉寂羞澀的,溫馴而又隨和,靜謐而又安詳。從精神上講,我一生都在吸吮着母親的乳汁成長。這種無可比擬的依賴和溫煦使我懂得了生命對於自己和別人同樣重要、懂得了它的一些特別的用處,以及它來自何方、它應該託付給誰,等等。我尋求的僅是原來的那一份柔情,它差不多是與我這個生命一同抵達的,應該一分不少地屬於我自己——對於任何損傷和掠奪,我都會拼盡全力去反抗。我從來不信我會變得冷酷和邪惡——從骨子裏變成那樣;無論多少誘惑多少脅迫,我都將好好地守住一個真實。因爲我牢牢地獲得了那一份:它給了我生命,並照料我長大;我從一開始就懂得了一個生命活下來所必需的那個溫室。我並非有太大的勇敢,我的維護和抗爭只是出於人的一種本能。除此而外,我的奔波不停完全可以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我在不適宜於生命的嚴寒中不可能久久站立,而只能不停地移動雙腳去抵禦……夜又來臨了。在我眼裏無論是鬧市之夜和山野之夜都應該是完好無損的,都應該是自己的。我聽着山風呼嘯,暫且忘掉了孤單和惶恐,縮向了自己的內心。也許那個漢子不失時機的逃竄是一件好事呢,這可以使我在孤旅中保持一個又一個完整的夜晚了。
我蜷在那兒,這種睡姿甚至也讓我感到了特別的舒適、一種適合回想和懷念的需要……在大李子樹吐放的香息中,我就這樣依偎在媽媽和外祖母身邊。只有喚回那樣的一種感受纔可能驅趕全部不幸,思緒才能滯留。牽掛變得淡遠,思盼也空前減弱,我只牢牢地認定了眼前這片夜色的溫和與珍貴,緊緊地擁有它。我相信天明之後,全部的跋涉之力都會來源於這個夜晚。
<h5>2</h5>
風在變大,夏風在山隙裏鳴響並不那麼可愛。不知爲什麼,在我今夜聽來,它的尖叫很像一個女人躲在黑暗的角落裏打着口哨。記得海邊上看漁鋪子的老人經常講述這類故事——海事中淹死的女人魂靈一直漂泊在海上,她們渾身溼淋淋的,在月亮地裏走上海岸,通體閃着冷光。她們用一種淒涼柔美的哨子引誘貪嘴的男人。男人如果迎着哨子走去,就會入迷發癡,由她一點一點領到海水深處……夜晚,茫茫山影如同浪湧,我顯然已經走入了大山的深處。爲了不致沉沒,我在手腳並用奮力划動……我的祈求響在心底,我一閉眼睛就能望見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我不孤單,因爲我投入的大山充滿了心願和嚮往……一陣沙沙的聲音引起了我的警覺,我坐起來。
撳亮手電一看,原來是一隻小沙鼠。它竟然不懂得畏懼,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昂頭看我。我伸出手去,它眨眨眼睛,但並不跑走。我取來了一點飯屑,它竟從容不迫地喫起來。接着它就偎在了一個角落裏,大概要與我一同迎接黎明。
我把小沙鼠裝在口袋裏上路了。因爲我早晨收拾帳篷時,它一動不動地看着我。我像受到啓示似的,認爲它想與我一同翻過大山——山那邊的荒漠是它的故地嗎?帶着這個模糊而美好的判斷,我帶上它開始了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