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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天只是半晌。爲了等來黑夜,我們就一起做飯。老光棍的飯原來十分簡單,不過是一碗地瓜幹、一點兒鹹茶。爲了招待遠客,他又從角落裏找出了一些綠豆,熬起了綠豆粥。喝着綠豆粥喫着綿軟的甜甜的瓜幹,再喫一點兒鹹茶,一餐飯十分可意。當然,如果日復一日地這樣喫下去,那也會受不了的。他喫過飯又熬起了茶,是一種比在毛玉處見過的更黑的茶,問了問才知道是當地一種植物葉子,可以代茶。這種茶香氣濃郁,據說還有提神的作用。有了這樣一壺茶,今夜將有一場好談。不過我的心沉沉的,越是接近黑夜,越是一下下跳得生猛。我知道,到了午夜時分,只要閉上眼睛,就會聽到那匹紅馬嘚嘚的蹄聲——它正連夜馳來,馳向我們身邊的這片大山。
天黑得很慢。但屋裏終於變得不辨人臉了。他滿是深皺的臉寫滿了苦難,鼻子兩旁各有一道弧形大紋,像打了一個大大的括號。我沉沉的聲音根本就不像是商量他,我說:“點燈。”他不吱聲,從間壁上挖的那個方洞上端下一盞老式煤油燈,劃了火柴點上,兩手捧着放到喝茶的小桌上。放下燈之後,就像是害怕風把燈吹滅了似的,直護了一會兒才挪開兩手。他這個動作讓我覺得好生奇怪。然後就是默默坐在燈下了。這真的是一個莊嚴的時刻。他看看我,那目光惡狠狠的,好像在說:你不是一直讓我講嗎?那我就講了;我講出來以後,你只要別嚇着就行;不過你可得相信我的話,因爲我是衝着燈講的,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我只好洗耳恭聽。燈苗在他開口時一跳一跳。他剛剛講了幾句,突然大嘴一張哭了起來,說:“看,看到這燈苗子了吧?沒有風就跳這樣厲害!你當怎地?這是俺叔回來了!俺叔這輩子冤屈大了,我要跟山外的來人講他的大冤屈了,他聽見了風聲,魂兒就飄進來了……”他說到這裏不再面向我,而是直接對着那盞燈唸叨了:“俺叔啊,你就坐這邊上聽吧,我說得不準,你就噗一聲把燈吹滅,我再接上重說;這回是老經叔派了山外的人來啦,我估摸啊,冤有頭債有主,十有八九會有人替你伸冤哩。我說了啊,從頭說了啊,叔啊,你死得冤啊……”
他的淚水順着一臉的深皺流下來,像小溪一樣,在燈下亮閃閃的。這之後他的所有話都不是面向了我,而是一直面向着燈說的。他目不轉睛,淚水漸幹,一直說下去。
“俺叔自小命苦,孤兒一個。他人小志氣怪大,十二歲出門打工扛活,掙的工錢比得上壯漢。十三歲遇上拉兵的,他商量俺爺,俺爺說,‘你反正沒爹沒孃的,快去個毬的!說不定給司令提着盒子槍什麼的,回來讓俺瞻仰瞻仰!’真叫俺爺說準了,俺叔入的那一夥不是八司令,是縱隊——你聽準了,那可是革命的隊伍!要不說人這一輩子怎麼都是命呢,遇上拉兵的人,跟上走了,咱莊稼人大字不識一個,誰知道哪幫纔是革命的隊伍啊!說來也巧,俺叔入的這一夥是革命的!你說這不是命又是什麼?不光是命好,俺叔後來還真的跟上了首長——這也等於司令了,替他揹着大蓋槍,還是一夥衛兵的頭兒。聽說首長是個有大文化的人,外國話說得嘎啦嘎啦響,成宿價不睡覺啊,那是在想全國的大事哩!人家身邊還有女電報員,嘀嘀嘀,一天到晚有電報發進來發出去,那是首長髮布命令——‘我命令’,人家首長都是這樣開口。
“首長誰的話也不信,只信俺叔的。俺叔就是他的‘貼心小棉襖兒’,這是山裏人的叫法,那意思是最可心最依靠的人。俺叔就是首長的‘貼心小棉襖兒’。那空當兒時局兇險哪,一個老大的官兒如果身邊沒個得手的悍人,還不知要死多少回哩!俺叔我跟你說了,十二歲就掙壯漢工錢,不悍又怎麼?他能使槍也能使刀,大刀片子一掄,十個八個人近不了身。就憑着這一招,首長不喜歡又能怎麼?首長對他信任,他對首長忠誠,這就叫兩好合成一好。首長在屋裏辦公,溜溜達達想大事,俺叔就站在外面打更。冬天多冷啊,俺叔站在雪地裏霜地裏,一動不動。首長有時想起外面還有個打更的,就把他叫進去,給他一碗油炒麪喝。俺叔那時早就凍成了冰人兒。這就叫忠啊,不從戰爭年代過來的人就不知道什麼叫忠。俺叔忠得能給人墊背,能爲首長死,別說喫什麼苦了,連命都能豁上去。只要首長一聲令下,俺叔瞪着牛眼就衝上去了,那叫執行命令不走樣。
“那年頭兒兇險哪,我說過,有時候敵人內奸和自己人看上去模樣都差不多——我是說都分不成個兒,他們這些人,好傢伙,都攪在了一塊兒,有時連首長也得好生辨着點兒,一有閃失就會殺錯了人。不過時候不等人啊,又不能因爲一時半歇辨不清就停了手,要知道事急不等人啊,你不殺他,他就會勾連了敵人來殺你呀!所以有時也就不得不痛痛快快下手了,這叫先下手爲強。看來自古都講究一個先斬後奏——那架電報機就專門爲了奏,它一天到晚嘀嘀噠嘀嘀噠,誰知道什麼時候傳來了殺聲?反正有一天死信兒真的傳來了,首長一聲令下,殺!俺叔對殺人這種事兒爛熟,從不手軟,可這一回聽了倒嚇壞了個球的——你當咋地?這回是殺另一些首長的!俺叔以爲是聽錯了,再問,人家還是這樣說……老天爺啊,這回好比做買賣,弄到最後連本錢也貼上了不是?說是說,幹還得幹,沒法兒啊。俺叔夜裏傳着口令,領上人,提着大砍刀,把那幾個倒了血黴的首長押到了刑場……“這場血案也叫鬧‘六人團’,殺了五個跑了一個,最後還不算完,還要追查‘六人團’牽連一起的那些人,有一算一,得一個一個擇巴清了,漏下一個都要出大事哩!他們都藏在暗處,像沒事人一樣。最後找到了一些戴眼鏡的,眼鏡多少也算個記號吧。結果又是俺叔領人幹了,把他們拉到一片紅麻地邊的一個下窪子那兒,使用了老法兒:砍刀。那幾天血把大下窪子都染紅了。
“反正俺叔乾的就是這檔子難事。這不管怎樣都是執行命令,是忠哩!可是誰知道這就算惹上了大禍,他的一輩子好日子完了!那些冤魂不散,他們不怪別人,只找提刀的算賬。原來鬼怕惡人啊,他們不找那個電報機,也不找首長,只纏上了俺叔。後來的日子一道命令又來了,說以前兩次大開殺戒都錯了,這肯定是有內部敵人在搗鬼,要不哪能一批一批淨殺自家好人呢?追查一天比一天緊,首長就對俺叔說:‘招了吧!’俺叔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給五花大綁押了起來。這一大堆殺人大禍一股腦兒推給了俺叔,俺叔哭得蹬腿喊冤的,首長就披着大衣從屋裏出來了,對他說:‘要革命就會有犧牲,哭個什麼?你還像個警衛班長?立正!’俺叔一聽也對,就打了個敬禮,不哭了。他不哭了,敬禮也打了,該押法場還得押法場。俺叔平時對手下弟兄好啊,行刑的前一天夜裏,一位弟兄用酒把另一位灌醉了,然後就把俺叔放了。他是個實心眼的人哪,一放開就想起了老家——向着這片大山撒開丫子跑來了。他以爲丟了槍回家種地也就沒事了,哪知道這回是非殺他不可,跑哪裏也不成。他往老家的山裏跑,這條路太熟趟了,人家首長一想就能明白,一個指令下來,不光縱隊的人跟上來,連老區這些民兵也圍上去,還有他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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