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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俺也是民兵。俺正在家喫窩窩呢,估摸也是這個鐘點,還沒等點上燈,只聽噌一聲,院裏飛進一個人來。我剛要喊,那個人一下捂住了咱的嘴,說:‘別吭氣兒,我是你叔。’我轉頭一看,嚯呀,可不是咋的,只不過比走時壯多了,個子又高我一頭。他身上有血,我還以爲中了子兒,後來才知道是跳崖時摔的。他說這回出了大事了,我問他什麼大事?他慌里慌張說不齊全,最後纔沒頭沒尾說了一些。我當時聽不明白,只知道他餓得慌,就找出幾個窩窩讓他狼吞虎嚥了。他喫了喝了這才定定神兒,又從頭說一遍。我總算聽得明白,也有些蒙。他說先得在屋裏藏上幾天,風聲息了再說——他還指望進山開石頭、像老街坊一樣種地哩。我說恐怕不中吧?他問爲什麼不中?我就告訴他,這裏可不比你走那時候了,這會兒所有村子都成立了民兵,連我也是民兵;村村聯防,有營有連有團,使的是鳥槍、糞叉、長矛什麼的,武器不好,可是眼神尖消息靈,誰家裏來了個生人,不出半天就能知道。俺叔一聽傻了眼,知道回老家算是錯了,只得重新返回大山裏。他摟住我哭了一會兒,然後趁着黑影就要走了。我給他包了一些窩窩,出去爲他望着人。他出門時又回頭對我說一句:‘咱家老侄,你千萬記住,你自家叔是冤枉的。’我說我一定記住。
“他又跑回了大山裏面。幸虧他早走了一步。因爲那時候有了電報這東西,消息傳得比叫驢還快,天剛到半宿就有民兵在街上跑了,接着村子裏外就像鐵桶一樣了。民兵頭兒挨家找人,特意把俺本家幾戶搜了個底兒掉。地瓜井多深啊,那也要鑽進去看看。草垛子掀了,後園旮旯巡查一遍。最後這才傳出話來,說了不得了,咱這村子出了個‘大煞神’,在自家縱隊窩裏反,反叛了,殺了不少人,這回十有九成是奔老家來了——所有見過的人如果藏了,就和他同罪;隱了不報的,半罪。這就是說,我如果被人知道剛剛見了俺叔,俺叔砍五刀,我至少也得捱上兩刀半。我嚇得心噗噗跳,只咬着牙不說,像大夥兒一樣,肩上扛着糞叉出門去了。頭兒指揮大家往山上圍,說這傢伙跑進大山裏是肯定了,不過只要全民皆兵,他能鑽進石頭縫裏不成?就是鑽進去,也得把他挖出來;除非他變成了石頭——那也要把這塊臭石頭用鑿子鑿個稀巴爛、鑿成豆粒那麼大。
“民兵和縱隊的人一連幾天圍在大山裏。縱隊來的人不多,他們主要是指揮幾個村的民兵。夜晚有燈籠火把,有狗,你想想這還有俺叔的好?我可憐他,心裏想,老天爺啊你可憐可憐一個莊稼人吧,他本來該留下種地開山的,那纔是他的本分啊,誰讓他去當兵啊,這真是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啊!這回真是慘了,俺叔凶多吉少,十有八九得帶着一身冤屈去了。我最怕的是那些人抓住他會怎麼折磨,因爲我知道這裏人對付敵手的辦法多了去了,能折磨他十天八天還讓他活着,最後一天再交給上級。我想我如果是俺叔,實在沒有活路走了,寧可一頭撞死在大山裏,也決不能讓他們逮個活口啊!我這樣想着,哭着,和大夥兒一塊兒搜山。有人見我哭就死盯着,問怎麼了?我說害了風溜眼。
“我記得清清楚楚,搜山到了第四天,也就是下午三兩點鐘吧,俺叔現形了!他給圍在了一個不高的嶺子上,一跳一跳地跑,所有人都看見了。有人放槍,那不過是嚇唬他,因爲早就有人叮囑這次要留活口。我當時急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住氣地暗中唸叨‘俺叔俺叔’,嘴巴使勁閉着。我怕一不小心會喊出聲來。俺叔跑得像兔子一樣快,一撥撥人都給他甩到了後邊。可民兵依仗人多,還是沒讓他脫身。結果他最後給圍到了一個最高的山崖邊上,再也沒路可逃了。我那時急得直跺腳,心想俺叔啊,這回真的給逼到了絕路上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最後那一場:日頭老大老大,從後邊照着俺叔,我見他的長脖子往上伸了伸,大約是想看一眼山那邊的村子吧——他肯定最後也沒看上一眼自己的村子,有大山擋着呢——然後,俺叔,俺叔就一頭栽到了崖子下邊。那是幾十丈的深溝啊,俺叔這回連個囫圇屍首也沒留下。我就在這會兒沒有忍住,隨着俺叔那一跳,撕破嗓子大喊了一聲:‘冤哪——’
“就這麼着,四周的人一個愣怔,然後一把扯住了我。我就是不停,一聲連一聲地喊那句話。他們當中有人說:‘揍、揍’,有個頭目就過來撥開那些人,問我:‘他冤在哪裏?嗯?你說說看!’我什麼也說不清楚,只一邊罵一邊喊冤。就這樣,當天我就給押到了鄉里,再往上一級一級押送。我給審了一遍又一遍,捱了無數的打。我閉口就是不提見過俺叔。他們什麼辦法也沒有,更沒有證據。我說俺叔當的是縱隊的兵,喫的是革命的飯,最後落成這樣,不是冤又是怎麼?我說俺叔乾的所有事兒,都是聽了上邊的,鳥無頭不飛——他又不是頭……我給關了一年又一年,最後放出來時,嘴裏的牙都掉了好幾顆。回到村裏以後,越傳越離譜兒——有人說我也跟俺叔一塊兒殺過人,他是‘大煞神’,我就是‘小煞神’。從那會兒我就沒了天日,民兵動不動就押上我,說‘走吧小煞神,咱開批鬥大會去’,然後就得站在臺子上被批上一天、一夜。我這些年啊,就是這麼過來的。我一時一刻也沒忘俺叔最後喊給我的那一嗓子:‘你自家叔是冤枉的。’我就是死了,也要把這一嗓子傳下去。山外的人哪,我告訴你吧,前些年那個老經叔也來找過我,是祕密的,好像也受了什麼人託付。他在這裏跟我拉了三天三夜,句句不離戰爭年代,不離俺叔和他的縱隊……”
他淚水乾了許久,這會兒又流出來,伸出烏黑的大手去抹。
我終於忍不住,問:“請你回憶一下,你叔說沒說起執行過另一道命令,他親手——或間接參與——對一位政府老參議的伏擊?”
他低頭認真想着,最後搖頭:“沒有,他沒說過這個,從沒說過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