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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這是一場艱難的告別。我極力從一張衰老的臉上辨認着昔日的痕跡。那雙眼睛的深處仍然閃着動人的光彩,那一頭白髮似乎貯藏着玉蘭花的香息。談到海邊小城的大宅,往昔的繁華,外祖父一家,她一次次淚水盈眶。“我聽家裏那個畜生、那個畜生唸叨,他一遍又一遍告訴,說你們全家都給鎮壓了——我那時哭幹了眼淚,也死了心……”
我無法言說,這一刻心裏的震驚和淤憤交織一起,極力想沖決什麼。可就是沒有一個出口,也沒有一個發泄的對象。我盡力剋制着自己,好讓她細細地回憶。我請她從頭想一想飛腳在世時談過的一切、她與之相處時聽到的事情——只要是有關我們一家的,請連一個細節都不要遺漏……這也許是一個漫長的緩緩的回憶,需要一個過程,需要等待更多的從容的時間。可是她想了想,然後肯定地說:“老爺,就是你外祖父,確實是他的朋友;他心裏恨的只是你的父親——我想暗殺老爺的人不會是他;再說他畢竟是縱隊的人啊!”
這會成爲一個永遠的謎團嗎?
我又問:“但我知道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是在領導那個‘鋤奸隊’的!那就是一個暗殺團伙——在殺害外祖父和陷害父親的那些人中,總該有他一份吧?”
她搖頭,一遍遍搖頭,語氣十分肯定:“說到底他不過是高興你父親遭殃——他說你父親跟蹤他的時候,打過他一槍,沒有打中。他說這一來,‘這一槍之仇就不用我來報了’,還說‘惡有惡報’——我說你父親從來不是惡人,他就跟我拍桌子、吵叫……”
……我陷入了一種少有的絕望狀態。這一瞬我不知該做點兒什麼纔好。最後我請她到葡萄園裏去住一段時間:我會陪她看看我們一家最後的居所,那個小茅屋的遺址;我們還要一起去海濱小城,去找那幢大宅——如今它的原址只可模模糊糊地辨認,那兒只剩下了很少一部分老建築。她流着淚水說:“好孩子,我會去的,會去的。”她一遍遍重複最後那幾個字,然後突然拉住我的手,扳住了我的頭:“孩子,你長得多像你的母親啊,你真像她啊……”她又一次泣不成聲了。
她再三挽留,我又住了幾天。夜裏談到很晚,談小城,談她後來的生活。她說離開那個小城大宅之後,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棵離了水和土的樹,正在一截一截枯死……“跟了那樣一個人,我死也不甘哪!”
我開始從頭體味她的不幸與甘辛,最後只能對她發出這樣的安慰:“可無論怎樣,他還是縱隊這邊的人……”
她嘆息,有時哽噎:“黑馬鎮出事以後,就是在府裏最後那些日子,他把我強暴了。我不敢吱聲。不久小城就解放了,他和他的人有一天趁我外出買東西,開一輛吉普車把我劫了。這就是我和你們一家分別的日子……我其實成了他的囚犯。在家裏,他罵你父親的時候,我聽不下去,有一次就罵:‘你是鑽到府裏的一隻老鼠’,他就動手打了我。我恨他,直到最後都在恨他。可是我爲他生了兩個孩子,這讓我只好認了命……他死了,我住在鄉下心裏好受一些,半夜裏想的全是前半輩子,是你們一家蒙受的大冤。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有一段我還想到了出家——這裏要比出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