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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我在街巷裏隨着蜂擁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或者和梅子一塊兒到市場上採購——還有,去找我在這個城市的好友陽子……無論怎樣都無法完全驅除那種夢遊感。我和陽子在一起聊天,仍然時不時地閃過一絲奇特的感受:我在睡着。雖然我在大睜雙眼,在說話——可是隻有我自己心裏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仍然在沉睡。它竟然沒有被這座喧鬧的城市喚醒。
睡吧。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更像一個城市人。
從平原歸來許久我都沒有跟往日的朋友見面。就連陽子也不例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與城裏的所有熟人甚至摯友都隔絕了。我時而把自己關在這個小屋裏,時而擠進街巷人流。我如此這般地享受着孤單的愉快。除此而外,我還要時不時地重複一些惡習:難以停息地、急切地在紙上塗抹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它們是我心中循環往復的吟唱或——嘆息……
梅子一次又一次約我去她父母家過週末,我卻總是故意拖延。我怕從這裏到岳父家,這僅僅幾公里遠的街區上、這段特殊的路程中,身上的什麼東西會給陡然驚醒。後來我實在無法推諉,只得依她。自行車的鈴聲像風鈴,汽車喇叭尖銳刺耳,懶洋洋的城市燈光,車與人的河流。所有的嚷叫我都充耳不聞。賣冰糕的、賣晚報的、賣老鼠藥和進口服裝的。有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擺弄着一個嶄新的玩藝兒,它反射的強光老要不停地從我臉上閃過。
“那東西真亮。”我對梅子說。
梅子好像沒有聽見,她扯着我的手。每逢走到擁擠的街巷上,她總是側身拽上我的手。從過去到現在,從我熟悉她的那天起就是這樣。好像小小的她纔是我生活中的引導者,她從一開始就生怕我走失。不過這會兒越發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沉睡不醒的、恍恍惚惚的人。
又回到了這座有一棵大橡樹的院落。這裏有一個心慈面軟的岳母和一個始終冷漠的岳父,兩個人都離休了。岳父臉上的那種冰冷和嚴厲,不知該讓我恐懼還是厭惡,我只知道他是岳父。有時候我想:人幹嗎還要有個岳父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人生設置。要知道人這一生有個父親已經夠受的了。但岳母像天底下所有的岳母一樣可愛。她在那棵大橡樹下伸開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懷裏。梅子喊着“媽媽”,母女倆讓人羨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兒。
“失業了不是?”岳父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看來書法家的牌子他是掛定了。他還會作詩,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寫過去的那些戰鬥、和平時期故地重遊的一些感懷。奇怪,他一直在歌頌和懷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並不願過。
我說:“我也是,也在天天寫呢。”
岳父“哼”了一聲,把正寫的一個大字糟蹋了。他扔了筆,有些惱火。他不知是火自己還是火我,說:“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