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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是第一次到西郊去。茫茫雲霧後面隱藏着無限隱祕,起伏的山巒一片鐵青色,一架高峰之後是更高的山峯。登上一道慢坡丘嶺,他一眼看到了一棵堅樺,它的旁邊還有幾棵漂亮的殼鬥科樹木。時值初秋,樹上的果子剛剛結出,殼鬥上的毛刺柔軟得很,使他想起年輕人剛剛長出的鬍鬚。他注意到,殼鬥科樹木大半都有粗糲的皮膚和堅硬的木質。當然最硬的還是這棵堅樺。它大約有六米多高,長在通往丘嶺頂部的陽坡上。四周最多的是松樹,屬於黑皮鬆,當年生的枝椏呈現出誘人的棕紅色。狹窄的谷底還可以發現一兩株漂亮的紅葉樹。加拿大楊和刺槐灌木隨處可見,上面跳躍着黃腹山雀和銀喉長尾雀。他一直清楚地記得,在離他一百多米遠的一棵慄樹上有一隻鳥唱得多麼歡暢委婉,同行的一個女教師告訴他:那是一隻四聲杜鵑。他瞥了那位女教師一眼,覺得她也是一隻“四聲杜鵑”呢。
他非常愛慕那些美麗的女性,當時他還不足四十歲,總是被一些熱情激勵着。他和同事們一塊兒來山裏遠足,同行當中常有一二位女性。這些大山多爲東北西南走向,最高的山峯還非常遙遠,近處的山卻不很高,輪廓清晰。據說這一帶發現了幾處礦藏,不久就會開採的。那天他們一直往前攀登,一會兒就熱汗涔涔了,興致很高。他們把衣服搭在胳膊上,只穿方格或潔白的襯衣。終於登到山包的頂部了。這時可以看到四周更低的丘嶺,看到谷地上那一個個閃亮的水窪。河谷與山脈的走向大致是平行的,有時它們儘管被山麓阻滯,不得不沿着丘嶺和溝壑旋轉,但最終還是向着一個方向流去。一隻雉雞飛過,接着又是一隻蒼鷹在高高的雲端徘徊。女教師指點着,有時尖聲大叫,誇張得很。那時的曲一點也不厭煩,他哈哈大笑,總是最先被打動。蹦跳的兔子,在草間奔跑的各種小動物,都讓人發笑,讓人興味盎然。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讓他們斷定:重巒疊嶂之後一定會有一處廟宇,比如說尼姑庵之類的東西。他們詢問了同行的地理老師,他搖頭說不知道。
這兒簡直太美了,儘管離市區稍遠了一點。有人嘆息說:“上了年紀到山裏來住吧,在這裏打一個草菴定居,真可以六根清淨了。”他們還討論了愛情、職業、清苦的生活和深邃的思維之間的關係。當時的曲是極少數引人注目的獨身人物,他還沒有好好地接觸過女人。大約是一年以前吧,他注意到了同行的這位女教師,覺得她扁平的胸脯、翹起的臀部,特別是有點枯黃的頭髮下開闊的腦門,濃濃的眉毛,隨處都有些可愛。“美是各種各樣的,”他在心裏說,“關鍵是你能夠尋找並且感受它們。”從那時開始,他準備認真地談一談愛情了。那個女教師很喜歡體育活動,打排球、籃球、羽毛球。她穿着運動衫,每一次得手都跳躍着尖叫一聲,兩條腿很長也很頑皮。她大概剛剛二十七八歲吧,那個時候的知識分子都喜歡在這個年齡裏進入情況,即便一個姑娘也同樣如此。“我很喜歡她……”他在日記上寫道。後來他想給她寫一封信,寫了很長,但沒能發出。他明白這隻會是愛的獨白。
女教師搞的是與他完全不同的學科,因而他們在一塊兒的機會很少。他想請教她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顯得有點做作。不過好在他們之間一直是兩不相擾。後來他就去找她了,可是他提出一個問題,女教師就用左手捂着嘴角嘻嘻笑。他問,她又是笑,並不認真回答。而曲剛把目光轉開,就發現女教師在用眼角瞟他。他有點氣憤。
回來後他在日記上寫道:“她怎麼能這樣呢?”
那一天在西郊,接近中午時分他們才從山頂下來。這時候頂着一輪溫暖的太陽多麼舒服。有人指着山下的一個水灣,那是山谷轉彎時滯留的一片大水,水邊長着梢頭髮紅的荻草。水邊上有潔白的、粗粗的沙礫,這使人想到了海岸。女教師蹦蹦跳跳走在前邊,下坡時險些跌倒。有好幾次曲想伸手扶她一把,後來都忍住了。一個年紀比他大得多的老講師不斷地與女教師講話,還伸手拍打她的後背。姑娘轉臉跟老講師談話,時不時地伸一下舌頭。“怎麼能這樣呢?”曲心中詫異。
到了水灣旁,每個人的情緒都高漲起來。有的撩水玩,有的在水灣旁邊撿一點圓而白的卵石。他撿到一顆晶紅的卵石,認爲是石中極品,“這個東西麼,”他在心裏想,“該送給一個人纔好,這個東西太美了。”他的目光搜尋着旁邊的人。他發現那個女教師仍然在和那個年邁的老講師站在一塊兒。老講師看着水面若有所思,女教師高興得嘴巴都翹起來——她一高興就是這樣:往上跳,尖尖的嗓子。噢,曲發現了一隻白色的水鳥——那是一隻鷺鳥,正在那裏梳理羽毛。可惜它被驚動了,抖一下翅膀,長腿跳動了兩下飛走了。一片惋惜。可是沒人責備女教師。“女人就是這樣。”他心裏想。
這片水清可見底,一些游魚清清楚楚。有的魚烏黑烏黑,像墨染的一樣。“這是什麼魚?它怎麼可以長成這樣?”他不由得說出聲來。一旁的女教師笑了。“她的耳朵可真尖。”他想。不過那一刻,他從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睜大眼睛站起,伸展一下身體又重新蹲下。他發現自己長得那麼瘦小。是的,有一次他稱過,不多不少只有九十二市斤。“一個可憐巴巴的、體量較小的人。”他在心裏說。而那個老年講師身高一米八二,而且胖,腹部隆起,鬍鬚濃旺。看人家總是把鬍鬚颳得鐵青,戴着眼鏡。如果仔細些看就會發現,這人的一雙眼睛就像甲狀腺機能亢進一樣,有點凸出,而且結膜一年四季發紅。可這同時也是一雙精明的眼睛,精明得一個人獨居,見了女人就不苟言笑,總想標新立異。“這不過是我自己的觀察而已,”曲他認爲這樣的人一旦改變了姿態就變得分外危險,比如說他對眼前的女教師就活潑多了,“也許,時候到了……”
那一次西郊之行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裏的山水、朦朧的山色以及山巒後面隆起的更高的山峯,都使他驚訝不已。他想到了某種人生的東西。那是一次了不起的預示——爲什麼,不知道。
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緊緊扳住一棵柞木,伸手摩擦着它粗糙的老皮。他想起自己總有一天也要變得像這棵殼鬥科樹木一樣蒼老和粗糙。“那時候我就更加不可愛了。”他一直走在最後,前面的人談興正濃,好像完全把他給遺忘了。他在想:九十二市斤的人當然要注意尋找內在的力量——一個人總會有內在的力量。而內在力量的發現和凝聚、使之不斷強大的方法,就是陷入沉思和冥想。可喜的是他從很早開始就明白了這一點,明白了他這一生將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忍受內心的波瀾,剋制衝動,讓衝動化爲一種內力,並注意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自己親手製作的溫情。他的一生不會富於喜劇色彩,可他多多少少也會是幸福的……往回走的路上,他稍稍有一點失望,又有某種激動和亢奮的東西在體內滋生。他牢牢記住了一個基本的客觀事實,那就是:我是一個九十二市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