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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4</h5>
回到校園,他立刻走入習慣的生活。不過登上講臺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話語有些艱澀。後來他思考了一下,認爲這與那次西郊之行所思考的問題有關。是的,他將逐漸告別那種外向的、喧譁的外部生活,而要進一步趨於內向,埋頭於自己熱衷的事物。不過他又想到了那位女教師。“我想,我應該最後找她一次,或者兩次。”
這樣想着,一天黃昏他敲開了女教師的門。開門有些遲緩。門打開了,他發現裏面坐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年老的講師。講師甚至沒有站起來迎接他,只是露出一點剋制了的微笑。當然了,老講師在這所學校的時間比他長得多,在對方面前他只能算一個新手。可他已經是一位副教授,這在整個學校裏,在他這樣的年齡段中,大概還是極少見的吧。女教師熱情地給他沏茶,一邊沏茶一邊問一些不該問的問題。比如說“你有什麼事情就談吧”,等等。“這也是脫口就能談出的事情嗎?”他心裏想着,接過一杯熱茶。試了試,水太燙了,喝不下。喝不下,又沒什麼可談的,於是很快也就告辭了。出門後他纔想到:現在那個小屋裏只有他們倆了。這又使他有些不安。他回頭張望了一下關嚴的門,只得離開。
也就是這一天,使他第一次想到該瞭解點什麼了。後來幾天他稍稍一問,別人就告訴他:那個老講師半年前死了老伴。“這麼說,他是一個獨身,像我一樣的獨身,只不過大了一點,很大。他大概有五六十歲了吧。”
僅僅是一個多月之後,學校裏傳出了一個新聞,老講師和那個胸脯扁平的女教師就要結婚了。看來是真的,他們開始分發喜糖。“花花綠綠的糖紙真令人厭惡,”他在日記上寫道,“這難道是合理的嗎?”他陷入了痛苦,一連好多天都沒有走出屋子。餓了,就簡單喫一點食物,比如餅乾糖果之類。暖瓶裏的水已經變得冰涼,不過他仍然把它們喝得乾乾淨淨。最後暖瓶裏一點水也沒有了,他纔不得不提着它走出。走出後立刻看到了明亮的天空和路上走來走去的學生,看到了道路兩旁的冬青剪成了樹牆,還有皮膚光滑的白楊以及在風中簌簌作響的葉片。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剛剛發生的那一點變化之外,一切都像原來一樣。“一切都像原來一樣,不過,然而……”他思索着。
這一整天他都在屋裏思索。他在日記上寫道:“我受到了愛情的打擊。”總之,那是他第一次圍繞女人認真深入地思考。儘管這一切從外部看上去很平靜,然而他的確經歷了熱烈的階段,最後好不容易纔回到冷卻。冷卻,一下子就是十幾年。他發覺自己的名望飛快增長,真可以說是名滿天下了。他發覺自己也到了那位老講師當年攫取一位姑娘的年齡了。“不過,我呢?”他不由得這樣發問。他發現自己兩鬢白髮添得這樣快。這期間因爲焦躁難耐,他曾一個人在郊區轉悠過,兩次,不,大約是三次吧……經歷了一些獨特的事情。這也足夠他回憶一生了。他又一次稱了自己的體重,發現整整一百二十市斤。“咦?”他自語着,“一切都在增加分量。”這些年他很少把目光轉向那位女教師和那位老講師——當然了,老講師成了一位副教授,一位平庸而幸福的人。他想:老講師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也還算硬朗,可惜過早地謝頂。他總看到老講師提着一支黑色的柺杖,身邊就走着那位女教師。女教師臉上有了皺紋,頭上有了白髮,人也變得格外愛嘮叨。不過她一邊嘮叨一邊掏出手絹給丈夫擦鬍子上的髒東西。“我想這也不錯。”他觀察後在心裏說。
有一次他尾隨他們走了很遠。“我已到了他當年的歲數了,我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呢?有人說事物總在重複,不過這一次可能是個例外。”就在這一年他招了兩位弟子。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都是這個時代的拔尖人物。他憑着自己特有的敏感一眼就把他倆辨認出來。“很好,”他在心裏說,“很好的兩個年輕人。”不過他沒有把這些想法表述出來,只是用眼睛說了一遍。只有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他才張嘴。他一直在用這個辦法保護自己的內心,所謂的那種“內心凝聚起來的力量”,“一種精神生活總是如此,是的,總是如此”。男的叫路吟,女的叫淳于雲嘉。“淳于這個姓氏麼……”曲當時張嘴說了一句,“古有淳于髡,淳于越,還有……”他扳着手指,“噢,很好。”
一對傑出的年輕人來到了身邊。一個星期之後的早晨,淳于雲嘉用溼漉漉的拖把擦辦公室的水泥地板,一直幹得熱汗涔涔。她抬起頭,不由得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就在那一瞬間,曲看清了她的一切。他發現了她驚人的美麗。曲兩手劇烈一抖,但他就勢拍了一下桌面。淳于雲嘉停住了手裏的拖把看着:“老師……”
“你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