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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鏗鏘的錘子聲,迸濺的石渣和火星。這花崗岩真像我的顱骨:堅硬銳利,滿是凹凸,除非用鋼釺才能把它砸開。這堅硬的花崗岩下邊埋藏了什麼?是熾熱的岩漿,是奇怪的寶藏,還是其他神祕之物?陣陣思念不可遏止。爲了抵擋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着鋼釺。他發覺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練:右手剛剛抬起錘子,左手就緊接着轉動一下鋼釺。而且無論錘子砸得多麼快多麼猛,都不再擔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隻手一定會砸得鮮血四濺。曾經有過那麼一次,結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頭。他嚇壞了。那是多麼艱難的一次恢復,結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時還以爲這隻手要完蛋了呢。後來終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讓他明白:有時一個人要把自己搞慘,搞得真正完蛋會有多麼難。一個生命原來很頑強,很耐磨損呢。他回顧幾十年的歲月裏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險的摧折,艱辛的勞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經有過不少呢,生命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啊,有時脆弱得纖發一般,有時又堅固得像塊頑石。他在砰砰的敲擊聲中想了很久、很多。當然他也不無擔心:自己這架機器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突然停止了轉動。
最後一念使他不再揮動錘子,他給嚇呆了。因爲他馬上想到了淳于雲嘉和兒子。如果那樣可真是太慘了。他盼着見他們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腦殼上撫摸幾把,在深夜裏聽一聽他們孃兒倆的呼吸。“我完美可愛的、永遠的新娘。”他閉上了眼睛。雙眼潮溼了。他警惕這種傷感的出現,趕緊抬起頭,睜大眼睛去看遠方。“如果我在流淚,那麼我就簡單多了。”他狠力揮動錘子,什麼不聽什麼也不想,只是飛快地擊打。
大約就因爲一次長長的沉湎,他竟沒有聽到一聲連一聲的鐵哨子在響。一會兒監工就大吼着奔過來。曲仍然沒有發覺什麼異樣。這樣直到一個人過來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來,又捱了一記耳光。不由分說,有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開了。遠處有人在哈哈大笑。原來排炮就要點響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險圈,只有他一個人還在那兒奮力揮錘。一開始監工的故意不讓人們呼喊,他只想看看一個老傢伙亡命奔逃時的狼狽相。誰知道曲就是沒有察覺嘶叫的鐵哨子。後來政委藍玉最先發現了什麼,伸手一指那個正在揮動錘子的人:“快去。”
他給揪回來,給按趴在地上。轟隆隆的炮聲像巨雷從天而降,石塊飛濺,濃煙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響起,曲都緊緊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幾抖,他覺得人在抖動的大地上簡直像一些帶殼的蟲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蟻。排炮響過之後,由於無風,所以工地上那層紅色鉛雲沉沉地壓在那兒。又是一聲鐵哨子,所有人都像出擊的戰士那樣埋下頭往前跑去。地排車嚕嚕響,還有衣褲在風中抖動摩擦的聲音。有誰跌倒了,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聲音和刺耳的叫罵。
曲的腳被一塊尖石撞了一下,疼得“哎呀”一聲蹲下。這時一個人撲到他身上,是路吟。
“起來起來!你們兩個狗東西……”
一邊的監工吼叫着,可是並沒有過來。路吟和曲落在了人羣后面。
“老師……”
曲瘦長的腳從靴子裏掙出。小腳趾早就受過傷,包了一塊破布,新的創傷又使血從破布上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