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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昇起來了,它把東邊的山埡照得彤紅。太陽剛剛躍出埡口的那一霎簡直令人目瞪口呆。一霎時萬籟俱寂。松樹、山巒、枝椏上凝住的小鳥、田野裏勞作的人,還有牛羊,它們一塊兒被燒得彤紅,又飛快地溶化……接着一隻大鳥“噢——噢——”地叫着,在遠處拍翅而去。樹木枝條被羣鳥翅膀掃動了,發出一陣嘈雜之聲。這一聲呼喚帶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兔子在奔跑、遊蛇在出動,鷹鷲升上高空,雲雀忘情歌唱。而山的另一面,漸漸傳來的是流浪漢沙啞的呼號。
走在這片山嶺裏,總能見到那無所不在的流浪漢留下的蹤跡。彎彎的小道上一隻破爛的鞋子、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布包,都是他們走過的標記。只有他們纔有這麼破的東西,也只有他們會隨手把這些實在不能再用的東西扔在山地上。只要是流浪漢扔掉的東西,就沒有一個人可以撿起來再用了。我在野地裏奔波時,背囊裏的東西哪怕還有一點點用處,我就要好好地收起;因爲我知道,一拃長的小尼龍繩也會在某一刻派上用場——有一個夜晚我在河邊兩棵松樹間搭起帳篷,想不到半夜起了大風,河谷裏的沙子在風中噼噼啪啪揚撒過來,打在臉上真像鐵砂子一樣。我走出來,估摸着這場大風可能帶來什麼。我怕半夜的風雨把我的帳篷掀翻。果然,後來的大風中夾雜着雨,一會兒又旋成一場很大的風暴。帳篷一角給掀起來了。天冷得讓人實在受不住。就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的手碰到了拴在手電鐵環上的一小段皮條。就用這段皮條,我把那個掀翻的帳篷角給牢牢地捆住了……旅途中一根火柴、一把小刀、一口水、一個蘋果,都能幫上大忙,讓人留下長久不忘的感激。
<h5>2</h5>
我向黿山山脈的分水嶺登去。我選擇了山脈東端山勢平緩的那一截路,從這裏尋找那些熟悉的山谷。我要順着山谷一直往北——走出十幾華里之後,就會看到山隙裏的那些村莊了。在那裏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過夜的地方;就是不進村子,也可以在河邊支起自己的簡易帳篷。在那所地質學院讀書時,暑假裏我就是帶着這頂帳篷走遍了大河兩岸的。所有這些地方在我的少年時代就已經爛熟於心了。那些日子裏我記下了多少筆記——後來把它們一塊兒交給了我在03所的導師。他是我永生不忘的恩人。
那是一些多麼愉快的日子,又是一些多麼不幸的日子。
當我去了那個雜誌社時,只要一有機會,還仍然會重複這種足踏大地的漫遊生活。我頻頻出發到東部半島,如果時間充裕,就一定要甩開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回到我熟悉的山地。我來這兒與其說是爲了重溫自己的“地質之夢”,還不如說是追尋少年的足跡。
那時常常與我結伴同行的是一個從事古航運史研究的人,一個極爲優秀的年輕學者。夜裏我們有時宿在老鄉家裏,有時就乾脆自己動手支起帳篷。我們在谷地、在大山的避風處過夜,有着他人無法體味的特殊的安逸和幸福。那時聽着各種各樣的夜聲,燃起篝火,相互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時刻是很難忘記的。那個年輕學者當時還是獨身,他讚揚我說:“一個人成了家,年紀一過了三十五六歲,就很難再有你這樣的激情。”我笑笑說:“這算不上激情——我沒有什麼激情。我不過喜歡一個人走來走去的。你不知道,我從十幾歲就在大山裏轉,那時連個帳篷也沒有,不得不鑽在草窩樹叢裏,再不就鑽進山裏人的草垛過夜。”
可是今天回顧一下我才明白,他的話是對的:我怎麼能夠否認,一個人千里迢迢來尋篝火之夜不是一種激情呢?
這天中午時分終於登上了黿山的分水嶺。每次踏上這個高點的時刻總有一些異樣的感覺。站在這兒向北望去,看到熟悉的谷地和河流,看着上一個雨季在河谷裏留下的痕跡,一種異常複雜的滋味就會泛上心頭。你會在心裏盤算離開了這裏多久。如今這裏正以它自己的節奏和速度改變着什麼,而且從未停息。蘆青河、界河這些有名的河流就從這裏發育—— 一開始有無數細小水流緩緩向北,它們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合攏,兩旁的林木和水草相當茂密。站在分水嶺看黿山山脈,一直可以望到很遠——所有在陽光下變換顏色的山嶺、那些黑蒼蒼的樹木以及凸起的山峯上裸露的黃色和青色岩石、在陽光下閃着明亮光點的石英斑,都讓人覺得那麼親切和神奇。山脈一直向西蜿蜒,它在那裏將與另一道山脈——砧山山脈交匯。砧山山脈的西邊就是那座舉世聞名的金礦了。
金礦礦脈一直延伸到砧山主峯附近,所以這些年來那裏的開採已經搞得轟轟烈烈。隨着對黃金的迷戀,一場真正的掠奪開始了。那些驚心動魄的、癡癲和瘋狂的故事都發生在那一片大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