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h5>1</h5>
我那片魂牽夢繞的田園……你被毀過的容顏讓我不敢正視。是的,當年就爲了躲避這個時刻,我纔不得不背過身去。
然而你今生再也不會從我心靈的版圖上抹掉了。我一路踉蹌而來,繞過那些地裂和水灣,一直撲到你的懷中……我弓腰尋覓原來的一切。是的,我的園子,此刻我仍能聽到你若有若無的呼吸。我撫摸這一處處塌陷——沒有塌陷的地方也有了深深的裂縫,那些還在支撐和掙扎的樹木,它的根鬚被生生扯斷。一根根籬笆支架有的直立、有的橫臥,斷成了兩截。我蹲在一棵奮力伸展枝葉的山楂樹下,撫摸着它,又一次感到了灼手的體溫。它在我手下瑟瑟抖動。我不知如何是好。這就是被我拋棄的大樹嗎?我這個沮喪而膽怯的人,還怎麼配來這片平原呢?也許你們從一開始就該看出我這個城裏人有多麼可疑。
抬頭尋找那個塌了半邊的茅屋,看到它的殘壁仍舊矗在那兒。我走過去。茅屋原來是東西四大間,旁邊還有加蓋的耳房,這時候也大部分塌掉了,只留下了正面的兩間。西邊兩間的地基都陷下去,連帶着一半的屋頂也毀掉了。這裏已沒人看管,蕪草齊腰。我的操勞不息的兄長,那個柺子四哥現在也不知到哪裏去了。我想在地上看見一些新鮮的痕跡,如人的腳印,還有狗的蹄印——我在想象那個老人可能牽着那條獵狗到這兒轉悠——他會像我一樣來這兒尋找什麼。
站在深深的蕪草中,沒法阻止那麼多的往事一塊兒湧來。我是把魂魄丟在了這兒。
就是這塊腳踏之地,最熱鬧的時候曾經笑語喧天,屋裏屋外、連同小院都站滿了朋友。他們簡直來自四面八方,有海邊的打魚人,從省城或更遠處趕來的朋友,還有海邊小城裏的人,有我們西鄰那個國營園藝場的年輕人。那是何等的熱鬧,那真是最激動人心的歡聚。那些夜晚啊,篝火一燒起來,那條護園狗就把胖胖的兩爪搭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弄得滿是沙土。
那樣的歲月就在某一個黃昏沉寂了,無影無蹤。
我今夜就在塌了半邊的茅屋裏過夜。從西間走進東間,不斷有什麼野物被驚飛,還有什麼東西刷刷鑽進屋角那堆亂草裏。還好,竈上還有大半塊鍋鐵;最令人感激的是那個大土炕還沒有坍塌。我想肯定是那些光顧此地的人不忍毀壞,他們仍然還需要它。半截炕蓆子油光光的,竟沒有被灰塵矇住。這使我明白了,這裏正是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最好的庇護所。我蹲在撲滿煙氣的鍋竈跟前,把背囊摘下,像過去一樣把它扔到大土炕上。真像回家了,心上湧過一陣淒涼的輕鬆感。我把鞋子裏的沙土倒出,然後就坐到炕上。先倚着背囊歇息一會兒,打量着四周。窗和門都被人取走了,四處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西邊的那個園藝場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傳過來——他們最後的一撥人馬大概也搬得差不多了,頂多會遺下幾個人留守。海邊上由於污染嚴重,日夜呼喊的打魚號子再無聲息。
這個夜晚的情景倒很像許久以前的時候。還記得那個春天,入夜後颳着大風,我第一次到這個殘破的小屋裏來。當時的土地剛剛被人丟棄,茅屋破敗不堪,沒有窗扇也沒有門板,風沙旋進了屋裏,炕上也是這半截席子,鍋竈上也是破了一半的鐵鍋——不同的是那時候我渾身都是力量,躺在半邊席子上,滿腦子都在琢磨怎樣使這裏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