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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我是千里迢迢趕來祭奠……
我一直坐到四處變得漆黑一片才試着躺下。這一夜不記得好好睡過一次;總是坐起,找到半截菸頭點上吸了,看着窗戶。天不冷,有什麼在外面活動,刷刷奔跑。那是還沒有來得及遷移的野物。能離開的都離開了,只有一些膽大的小野物才喜歡在廢墟和瓦礫中尋找什麼……窗口那兒閃動着一片繁星。一陣飢餓襲來,我記起還沒有喫晚飯呢。從背囊裏翻找出一小塊蠟燭點上,開始動手做飯。沒有取隨身攜帶的那個小鐵鍋,因爲我只想重新啓用一下這個又大又破的鍋竈。這樣就可以把大炕燒暖,讓我再飽飽地嗅一頓那種煙火味兒。這個鐵鍋只剩下了大半塊,鏽得很厲害。我用沙子擦,用水沖洗。直弄了好久,那鐵鏽的顏色還像血一樣紅。我在破了半邊的鍋子上隨便煮了一點粥。
睡不着,一直琢磨那些和我一起料理這片土地的人,一個一個想着,想他們現在都散在了哪裏?從城裏來的又回到了城裏,其他人則回到了這個平原和南部山區。他們在一些誰也不知道的角落裏忙生活了。這就是人生:聚散無常,從來如此……
我在此地前後有過多少朋友,每次走到這裏都尋找過他們——可是能夠找到的熟人已寥寥無幾。
喫過東西后站在院子裏——其實這裏已不能稱其爲院子了。原來圍起的灌木籬笆已經被毀掉,四下光禿禿的。稍不小心兩腳就要陷到一處地裂裏。風增大了,可是除了風聲,任何其他的喧鬧都減弱以至於沒有。能清晰地聽到不遠處的大海——蜆子灣裏撲動的浪頭。而往日從這兒望去,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無邊的蔥綠。西邊是國營園藝場,眼下那兒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連個輪廓都沒有了。我在園藝場裏有過多少好友,那些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都是我們屋裏的客人。沒有他們,我的田園就會失掉一大半美好的回憶。
我此刻對這個平原的命運萬分驚異:它竟然凋落得如此之快。
黎明前我在大炕上睡了香甜的一覺。最後是被吵醒的。因爲海邊荒原上的野物已經有好長時間把這個塌了半邊的茅屋當成它們的家了,一個個都趕在黎明前回來。它們大概發現了我之後,又一傳十十傳百引來了許多同伴。可能有好長時間它們都不敢驚動我,只在旁邊注視着,眨動着一片驚訝的眼睛。後來它們當中有誰終於憤憤不平了,由一個小傢伙領頭髮起了進攻。它吱吱尖叫,接着另一些野物也跟着呼喊——我猛地醒了,一抬頭髮現土炕下邊那個角落裏有一片眼睛。
我沒有害怕,因爲知道它們是一些不會傷害我的生靈。奇怪的是它們見我坐起來也並不退卻,只是身子搖晃了一會兒,移動一下。我與它們對視了片刻。我想這些野物再有不久就要無家可歸了。它們祖祖輩輩的故園就是這片荒原,這兒很快就要遭到更大的磨難。我知道臨近蘆青河灣的地方風景如畫,可是自從有一個港商與當地政府簽訂了大型化工廠的合資項目之後,就再也不會安寧。其他一些重污染項目也逐漸在向蜆子灣靠攏。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有人們親手開墾的一片片田園,都在一塊兒走向末路。
我站起來時,它們跳騰着呼啦啦躥出了空蕩蕩的屋子。我四處看着。後來我在角落裏竟然發現了一隻瑟瑟發抖的小貓。它只有半尺長,看得出它是從園藝場或者附近村裏跑出的一隻小貓。我憑經驗得知,家貓是不會和那些野物混在一塊兒的。可能這就是它留下來的原因。它在這個角落裏仍然比在野地上奔跑要安全得多,我不明白的只是剛纔那羣野物爲什麼沒有傷害它?可見那些野物大半都不是食肉動物。小貓皮毛髒臭,瘦骨嶙嶙,它大概餓壞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流浪的孤兒,就像我遇到的那些流浪漢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