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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捧到手裏,它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呀呀叫,還舔起了我的手掌。我趕緊從鍋竈裏盛出一點殘粥。小傢伙馬上伸出舌頭舔起來。它喫東西的聲音那麼甜美。我在角落裏給它整了軟和和的草,把它放在那兒。我又躺在了炕上。剛閉上眼睛沒有多久,覺得臉旁有什麼在拱動,伸手一摸,又是那隻小貓。我把它摟在懷裏繼續睡去。它甜蜜的鼾聲在黎明時分打得更響。
我不再孤單了。
<h5>2</h5>
白天,我背起背囊向大海走去,把那隻小貓放在了身上。它如果願意,我會一直攜帶着它。靠近大海這一帶過去滿是綠色,那時從上面走過,雙腳一直要踏在草棵上,還要在密密的灌木棵子間繞來繞去。可現在,旋起的沙丘把灌木和草地都覆蓋了。只要是灌木沒有連根拔起的地方,一個沙丘就會逐漸形成,最後連高達十餘米的樹木也只露出一個小小的梢頭。有時沙丘大得像座小山,登上頂部可以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沙丘一直連到蜆子灣。那裏黑乎乎一片,翻滾的浪花在海面上簇動着,顯得特別白。沒有一個漁人,岸上冷冷清清。
這就是蜆子灣!父親從南山歸來後,有一段時間就在蜆子灣打魚採螺。那時這裏是多麼熱鬧的地方,打魚的人和四處湧來的魚販子站滿了一片沙灘,火把通宵燃着,海上老大的粗嗓門人人懼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如今的蜆子灣不僅死寂,而且已經變得髒亂不堪。造紙廠排泄出來的鹼水和各種屑末覆蓋了很大一片海域,富含鹼性的水浪飛濺起來,簡直像肥皂沫一樣黏稠,堆積起來像一道道雪嶺。海浪不斷把一些原油凝塊推上來,一不小心沾在腳上就很難揩掉。記得前些年走在這裏,時不時發現被海浪推上來的魚和螺,可現在已經再也看不到它們了。這裏大概變成了世界上最可憐的一個海灣。一切變得太快了,快得讓人無法提防。僅僅是五六年前,這裏的海水還是藍的,沙灘上一眼望去還是鬱鬱蔥蔥;往西十幾華里就是蘆青河入海口,那裏有一個更美的藍色河灣:河灣上總是盤旋着成羣的水鳥,一些手持旋網、足蹬長筒膠靴的漁人在水緣上走來走去……如果前推幾十年,那麼這裏則是高大蓊鬱的林木,密不透風的林子裏奔跑着各種各樣的動物,據老人講有狼、狍子,甚至還有銀狐和梅花鹿。當年這裏也是那支有名的隊伍活動的地方,他們當中產生過真正的英雄。如今不僅叢林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英雄,如今活動在這片淪落荒原上的只有草匪和惡棍。
我不能不想起父親和外祖父——黃科長交給我的那篇《遊擊考》就寫了很多這一帶的事情。這兒就是一部傳奇的滋生之地了,誰能相信呢?我站在不斷湧起雪白的鹼性泡沫跟前,恍若走到了一個極爲陌生和恐怖的世界。我必須儘快離開這裏。
從蜆子灣回返時,原想直接順着蘆青河左岸往前。可是走了一會兒才發現,我的兩腳正不由自主地邁向另一個方向——後來終於明白是在尋那棵大李子樹。我驚訝地收住了腳步——因爲我知道前邊什麼也沒有了,那裏所處的位置正好是礦區最先擴大開採的地方,它早就成了一片荒涼的水窪,已經雜草叢生慘不忍睹了……
可是我究竟要走向哪裏?究竟要尋找什麼?故園毀了,一切面目全非——我一路急匆匆地趕來,難道就爲了面對這滿目蒼涼,讓一種空蕩蕩的感覺把人弄得渾身涼徹嗎?我好像只爲了印證一個事實:我的出生地、這片平原,如今真正是一貧如洗,她再也無力收留我了,儘管我是她流落他鄉的兒子……荒原上垂落了沉沉甸甸的目光/頭頂上再沒有云雀的歌唱/沙丘鏈正把我鎖住/我踟躕,掙脫,想確定一個方向/何處是故地香茅/那一滴萱草的眼淚/我向蒼茫之夜伸出討要的茶缸/裏面落下了寒鴉脫下的羽毛和/貝殼碎成的屑末,一些沙粒/我把它們一塊兒裝進背囊……
我想到那個園藝場的留守處去打聽一些熟人,後來又打消了念頭。好像如今全都沒有必要了。我不想再看到沮喪疲憊的面孔,那隻會使我更加難過。還是讓我自己一路向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