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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在羅鎮聽到的一切不僅沒有增添新的線索,而且把原來的思路完全搞得混亂了。這使我想起了朋友的一段話,大意是:沒有記憶和關於記憶的敘說,就沒有歷史。當時我與之爭論,指出“歷史”是一種客觀存在,就像一塊石頭一座房屋,它真實地存在過。朋友笑着說:“石頭可以風化成粉末,房子也可以坍塌成泥,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忘記、它會在記憶中變形——那時候你還能說它是‘自己’嗎?它‘存在’嗎?”
“我是說它‘存在過’。”
“誰能證明它‘存在過’呢?”
我不能回答。我想說:神靈證明它存在過……
對於眼前的羅鎮、黃科長、“飛腳”、外祖父和父親,那糾纏在一塊兒怎麼也理不清的一截歷史,離我們並不遙遠。可是我這會兒發現它們已被遺忘得何等徹底,回憶中是如此的錯漏百出,它已經不再是“它自己”了。我所要追索的這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即便花費一生也不可能搞得清楚。黃科長的《遊擊考》之類的東西儘管荒誕不經,令人厭惡,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它仍然是我眼前所能看到的關於那段歷史的最清晰的一段文字記錄——同時也有一種可怕的危險向我預警:他記載的這一切將變成“歷史”本身。
我在羅鎮的街道上游蕩,極力想從中看出很久以前的固有面貌。那些殘破曲折、掩蓋在比較寬敞一點的街道後面的巷子使人看起來更爲真實。走在殘破的舊巷中讓我有一種更安全更踏實的感覺。這裏纔是那個“存在過”的羅鎮。可是問了一下居住在這些小巷裏的人,他們說這些巷子也變動過好幾次了,有的是前清和民國傳下來的,有的是解放初剛壘的;每換一個主人就拾掇一次小院,誰也分不清這些巷子是什麼時候、經過了多少人的手才變成現在這模樣的。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一切都在不停地變化,沒有人頑強地記憶,更沒有人去爲你的那種“歷史”負責。生活是流動的、現實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們要活在今天。
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畢竟是一個常常沉湎於精神生活的人,要不斷地想象、回憶、思索;比較起來,我不是一個長於行動的人。這大概是一個可悲的結論。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也正是這一特徵才決定了我要一次又一次追溯家族的歷史,試圖從中梳理推導出極有意義的東西;我只想尋一個“爲什麼”。同時我也在不停地奔跑;我在經歷心靈的周遊的同時,也在經受肉體的勞頓。我因此而不能待在同一個地方——我不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紮下自己的根。
我以前說過,作爲一個生命,我寧可是一棵樹;可是一棵沒有根的樹到底能活多久?
也許我那種匆匆奔走的慾望就源於一種恐懼,我想找到一塊能夠紮下根的泥土。它不需要太大,它只需要一二平方尺,只要能夠讓我立足、能夠伸下根鬚就行。我那時就真的像一棵植物了,汲取大地的水分和養分,伸出葉片接受陽光,開始生長。我只想做一棵樹,我真的沒有太大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