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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就因爲這個意念的驅使,我再不能像周圍的人一樣安居樂業。那些瑣屑的、有滋有味的生活從此與我無干。我無論如何不願承認自己走入了一種乖謬。我實在只是嚮往一種淳樸,因爲我內心乞求的只是一種極其質樸的東西:友誼、愛情、勞動。這纔是一份並非虛妄的生活。我心中不斷吟出的歌唱就是我靈魂的呼吸。我常常警覺不安,像被什麼東西急急地追趕。我沒有掩藏這不安,而是把這一切大聲地告訴周圍。如果我經歷了友誼,我就要咀嚼它的甜美;如果我經歷了愛情,我就會記住神靈的恩賜。我有過外祖父、父親、外祖母和母親,我更像對待友誼和愛情一樣,緊緊地把親人珍藏心間。我沒法忘記,因爲我覺得這個世界上被遺忘的東西太多了——是遺忘毀掉了世界,毀掉了我們的現在,還要毀掉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毀掉將來。恰恰是因爲人有遺忘的本能,我們纔要不斷地重複——重複那些往事。我發現人類即便是不斷地重複,也還是可以輕易地失掉,失掉記憶。於是一切再從頭開始,危難接踵而至。比如說征戰、可怕的爭鬥、強悍的暴政、昏庸的管理,它們會一次又一次地降臨人間。貧困和災變會在遺忘的間隙裏乘虛而入。我們的人類社會,真正能夠得到積累和繼承的、不被人遺忘的,大概就是科技了。人類總是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技術上的一點可憐巴巴的發現記住,所以幾千年前的黑色火藥和刀劍之類可以發展衍生出各種各樣的、最現代最致命的武器,可以變成今天的核彈中子彈氫彈。人類從可以準確地計算出圓周率的那天起,到現在幾千年過去了,我們不僅沒有忘記這種計算的方法,而且還使計算變得越來越精確。在所有的科技領域裏,我們幾乎都能夠做到有效的、不間斷的積累,我們會將無謂的重複和消耗降低到最低限度。因爲這種種積累所帶來的好處是切近的、伸手可以觸摸的、很容易變爲世俗物質的。而在另一方面,在屬於心靈的質地、屬於道德和倫理範疇的東西卻很難得以積累。它們總是那麼模糊、遙遠、費解;關於它們的種種經驗總是令人生疑,讓一代代人在不斷爭執和推諉中遺忘;關於它的無數的見解糾纏難辨,誰都可以宣稱自己擁有了否決權。真的,在這些方面我們實在無法做到有效的積累。我們甚至花費了幾千年上萬年的時間也無法使其增多哪怕一點點。
像科技的有效積累一樣,人類對於積累財富的慾望也是強大的、自然而然的,它是如此地長盛不衰、難以遏止。我們不斷地成功。我們可以列舉盛唐的繁榮,古希臘和印度的昌盛。但是,很可惜,這一切的繁榮都未能持久下去。不僅它們,任何民族任何帝國的財富都不能永久地保持。因爲我們不僅會創造,我們還更會毀滅。因爲心靈的質地沒有改變,心靈永遠是脆弱的危險的——沒有心靈的保證,其他的一切都難以長久。它們——物質世界裏的一切奇蹟,最終仍然還是要走向衰落和荒涼,要歸於消失。這真是慘酷無情,但這是一個事實。
一位朋友對此曾大不以爲然——他認爲專心於科技、財富等等積累的同時,也會促進和改變其他——比如精神——他說到此豎起一根手指,像要除掉上面的灰塵似的吹了兩下:
“你要明白,道德、倫理之類的東西都是歷史的概念,它們是屬於歷史的,並非凝固不動,它們也要不斷地變化呢。”
“是的,所以我們要積累。積累的目的就是爲了使之變化。我們要尋找出人類最普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最重要的那些東西,發展並加以提煉,使之生長和延續。我們積累的目的就是爲了這個。如果僅僅是注重於科技和財富的積累,那麼無論這積累多麼快多麼好,要失去它們也是一夜間的事情。要害是能夠控制這災變的瞬間,是具有這樣的能力——這種能力不存在於任何地方,而只能是心靈。但是——”我凝視着朋友,“但是今天又有誰不是虛情假意地、真正地關心過人的心靈呢?”
朋友不語,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看看我們這個世界吧,看看我們周圍的生活吧,真像一齣戲:佈景不斷撤換,老戲卻在上演。你總能從那些貌似新鮮的東西中看出它們只是一種不斷的重複。這種重複帶給我們的痛苦太多了,這種痛苦是我們每個人都經受過並且還要經受的東西。我們要離開這一切、拒絕這一切,不再從一場苦難跌入另一場苦難,難道不是最正常最簡單、最質樸最基本的要求嗎?難道連這種要求也會成爲一種過錯?”
朋友仍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