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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由於過分緊張的緣故,曲有好幾次邁錯了步子,在口令下做出了相反的動作。報數的時候他又報錯了,結果引起一陣鬨然大笑。可能他跑步的姿勢不對,因爲當他們這個排握起拳頭繞場一週的時候,又引起了笑聲。他覺得所有鬨笑都是衝他來的——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他們當中動作可笑的人太多了。
隊列比賽之後又是大唱革命歌曲比賽。比賽仍然以排爲單位。在正式比賽之前搞了好幾次集中訓練,訓練時曲一次都沒有唱錯;可是正式比賽時、輪唱時,他卻好幾次搶了半拍。指揮不斷地瞪他。每瞪一下他都覺得像捱了針刺。後來他把聲音放得很低,怕給自己的隊伍抹黑。後來指揮發現了什麼,可能是他張開的口型露出了破綻吧,照例被狠狠地盯過來。
最難逃脫的是輪唱之後的獨唱:本來每個排只可選出五六個代表,可是不知指揮故意出他的洋相還是上邊有指示,他被第一個挑出來。面對那麼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他怎麼也張不開嘴。旁邊有人哧哧笑。他不敢抬頭看誰在笑,只盡量把身子站直,使周身放鬆。可越是這樣,身子越是抖得厲害。他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時覺得一切好多了。可是他再也沒法使自己顫抖的雙手安靜下來了。這到底是怎麼了?他轉臉尋找指揮,發現指揮正在直盯盯地望着他。
他要唱的是一首革命歌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終於開始了。這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和難爲情。聽起來怪極了,簡直不是在唱,而是用一種特殊的節奏和聲調朗誦。他相信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他更拙劣的歌手了。他一開口滿場裏都肅靜下來。唱不對節拍,真的不行……越唱越慢,越唱越低,到後來簡直變成了喃喃自語。
“大一點聲音,大一點聲音。”身前身後響起一片吆喝。
他陡然提高了嗓門。當唱到“……不許調戲婦女們”時,場上立刻爆發了大笑。他覺得每一段開頭都要花費雙倍力氣,於是不得不把下巴揚起來,把脖子挺直。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老公雞。他的嗓子是沙啞的,可是有些音節卻要發出尖尖的聲音。“我是一隻多麼醜陋的老雞。”他在心裏說一句,垂頭退下。
他那副模樣自己一輩子也不願回想。退到隊伍裏,指揮不停地盯他,那是憎惡的目光……直到另一個人站到臺子上,他纔算避開那道目光。下面的人唱得怎樣他一點兒也沒有注意。直盯盯望着臺子,心裏卻在想另一回事。他在想:我的自尊和廉恥還沒有完全喪失,天哪,它要伴我一生嗎?它在今天究竟還有何用?
他覺得周身都火燙燙的。他知道那是因爲自己仍在爲臺上的表現而羞愧。
歌唱比賽之後,那位老教授在宣傳欄上又貼出了一首新歌詞。曲見很多人一邊喫飯一邊圍上看,就湊到跟前瞥了一眼:“白天去工作,晚上來唱歌,汗水澆開幸福花,革命戰士多歡樂。咳,多呀麼多歡樂……”不知爲什麼,讀着這首歌,心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嚥到肚裏的稀粥一個勁兒往上翻。他趕緊轉過身,正好看到了這首歌的作者。
對方六十多歲,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他看到曲,嘴裏立刻發出一聲愉快的“嘿!”曲到一邊蹲下了。他想趁着這陣暖融融的陽光把粥喝下去。誰知那個老教授一直跟在旁邊——他們是老熟人了,以前都以“先生”相稱;這會兒老教授卻稱他爲“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