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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蒼茫大山</h4>
<h5>1</h5>
曲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這樣的一輪太陽,它把周身,把腳下的石頭、旁邊的草、山旮旯,一切的一切都烤得滾燙。四野之內凡物都像水銀,發出奇怪的白光。這白光刺着他的眼睛,又掩去了所有的去路。這是在哪兒?走到了哪裏?他揪緊了小小的包裹伏在地上,把燙人的熱氣吸進肺腑。他往前爬動,只有小心翼翼試探着往前,生怕掉進那一片透明的銀亮之中,怕滾燙燙的東西把他吞沒了,把他熔化掉。那個小包裹伏在後背,就像一個小娃娃。他覺得自己爬動的姿勢很像一個人在水中游泳……還記得學校旁那座大水庫,它在正午的太陽照耀下就是一片銀亮。路吟跳進水裏,他和淳于雲嘉坐在沙灘上看……想尋找一片綠蔭。哪裏有呢?爬呀爬呀,眼睛結膜好像被烤焦了,要不怎麼這會兒四處都是一片金色?後來他感到手掌下有了一點溼氣,抓了一把,聞到一股青生生的氣味。他知道抓住了一把青草,咀嚼了幾口,感到了那股濃烈的青生氣味。他擰着,擰出了汁水,把汁水擦在眼上、臉上,用力揉搓。他知道如果照一下鏡子,那滿臉綠痕會使他看上去像個嚇人的惡鬼。
他不知爲什麼會這樣做。是故意把自己塗抹成一個怪物嗎?還是爲了感覺實實在在的山野?他閉了好一會兒眼睛,這才朦朦朧朧看到一點綠色。兩眼由於連日來的緊張和焦慮早就發癢發澀,有時一看到光色就要流淚。他是突然出現在強烈陽光下的,中午的太陽險些烤煳了一架架大山……原來大山裏的太陽是這樣的。
他仍舊往前爬。他知道絕對不能耽擱,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他爬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覺得離開那道鐵絲網已經很遠了,似乎已經爬過了一座山包。該站起來了。站起之前先蹲了四下看。
前後都是一片銀亮。他揉着眼,長久地閉着。這樣重新睜開眼睛時,眼前先是一陣發黑,接着又是一片紫色。這紫色抖動着,像一片巨大的帷幕緩緩脫落。帷幕後面纔是山石、灌木、灰濛濛的草……他流出了眼淚。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弟子路吟死去的消息傳來後他也沒有這樣哭過。所有的淚水都順着脈管滲到了身體的各個部分,這個軀體早已被淚水醃鹹了。他沒有了眼淚。可是時下卻流出了淚滴。這是因爲他突然又看見了過去的一切。
他漸漸看得清路徑。一條彎彎的小路就伏在腳下。這之前他怕極了,怕老天爲了懲罰他,故意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給他立上一道屏障。他在心裏不停地禱告。奇怪的是他一直在默唸淳于雲嘉的名字。那是祈求她的保佑啊,她是他心裏的一尊女神啊。他呼喚着雲嘉,想讓她的目光照亮眼前的路徑。他成功了。
他終於站起來,弓着腰,沿着這條小路向前跑去。
小路最後被一片灌木給遮住,他鑽進灌木下部,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山兔、一隻狐狸、一隻野羊。他想象中自己真的是一隻衰老的野物,鬍鬚斑白,牙齒脫落。這樣鑽來鑽去,半天才鑽出灌木林。
前邊沒有了小路,再到哪裏去呢?他看了看太陽,認爲自己是在往西南方向走去。如果不停地往前趕,只需一兩個鐘頭,就會走出四十華里山路。這是山路啊,曲折、隱蔽,灌木叢生、荊棘遍地。這條驚險之路是他故意選擇的。他仔細計算過,認爲只有這裏纔是一條安全之路——沿着這個方向往前就要穿過那座監獄南部的高山峻嶺,與它連接的就是蒼茫大山了。這對於一個身體衰弱的獨身老人來講,簡直是死路一條。也正因爲這一點,所有逃出農場的人都不敢選擇這條路。他們都是往南或直接往東。那些人就像一個很久沒有喝過一滴水、全身都焦渴難耐的人一樣,一出門就投向了水灣。他們不願從一個死亡之地再逃進另一個死亡之地。所以他們就犯了致命的錯誤。而曲把一切都細細盤算過,知道那些追趕他的人首先會向南、向東,把那裏的所有通路都封鎖掉。而西南方向的這片蒼茫大山,他們要尋索起來就困難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