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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那個夏天</h4>
<h5>1</h5>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後悔了。這事發生在一年以前,是從東城區的一個培訓班開始的。這座城市有各種各樣的培訓班、學習班,它們都趕在暑假期間搞得轟轟烈烈——那兒總是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人物,讓人有看不完的新奇。當然,那兒也有一些上進心極強的青年。想想看,都什麼時候了,他們卻沒有利用這段時間去海濱好好玩玩,沒有去那些在大多數人看來極有意思的地方,卻要一塊兒悶在屋子裏。這是一些多麼值得欽佩的人。他們主要是年輕人,不那麼時髦的年輕人。這從穿戴上也看得出來,瞧聽課的男男女女,他們衣着樸素,打扮中規中矩,其中很少有過分暴露自己的。這在當年夏天已經很難了,要知道現在只要是一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沒有幾個穿露臍衫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朋友家的晚會,那兒的人簡直讓我喫了一驚:男的染頭髮佩耳環,而且有幾個人的頭頂染成了紫藍色;女的更瘋,穿的衣服除了露出整個脊背的,還有袒露着半截屁股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子甚至穿了若有若無的衣服……所以對比之下,這個培訓班上的年輕人真是特殊的一幫——或者也可以說,是背時背運的一幫。反正他們大致還算老實,坐在那兒認真記着筆記,除了老師誰也不看——儘管如此,一股濃濃的脂粉氣還是直嗆我的鼻子。作爲一個授課的人,我還不能說自己十分厭惡這種氣味。
一切都是從這個夏天開始的,一切都是因爲這個倒黴的講座。
那天晚上我就看見她坐在最前排。她大概剛剛二十多歲,眼睛特別亮,看人的時候溼乎乎的。她低頭寫幾筆,偶爾抬抬頭。我注意到她那頭烏黑的頭髮有些亂,顯得怪模怪樣的。她穿了一件白底上有黑點的寬寬大大的衣服,腰部那兒繡着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條褲腳離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種瘦腿短褲,黑底上也帶着白點。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點大,所以從這兒看去,整個人顯得有點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緩地揚起,兩道眉毛之間相隔很遠。
中間休息時大家都站起來了,她還坐在那兒急着把什麼記完,然後纔起來伸一個懶腰。嗬,她的個子可真高。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麗。
再後來我們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師”的時候,我先是覺得多少有點彆扭,不久以後就覺得這是一個挺要命的稱呼。本來是平平常常的一個叫法,從她嘴裏吐出來,彷彿就有了點嘲諷的意味——當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絕非如此的,而是一種十分認真的稱謂。關鍵是我的感覺,我感覺這兩個字從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來就極其特別,甚至有點虛假。可我還是喜歡聽她這樣叫。
淳于黎麗在整個培訓班上怎樣漂亮出眼,這從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們遠遠離開她一段距離,故意不看她,卻又能讓人感到一些特異:這些人都把一條隱形的視線搭在了她的身上。他們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卻能時時刻刻牽動他們。男子用憤怒難忍的目光射向我,因爲她在和我說話。我心裏想:我是老師嘛,老師也是你們能夠攀比的嗎?
這個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這就很好。誰都不動,只是觀察着。這就好。這樣就會保持一個班的正常秩序,一種均衡的態勢。這種情形如果能夠保持到整個培訓班結束,那就好極了。等到這個班解散了,再發生什麼都無所謂了。從一般的經驗上來說,一些拘謹的傢伙一旦散開之後,那是不得了的,他們出了門就會瘋癲得可怕,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是微妙的時刻,互相盯着,暗中較勁兒,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這很好。我作爲老師與他人還是有區別的,她請教我、與我不停地說話,這都很正常。